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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车行,我的家人| 倪志量

作者(左)陪老父亲下棋

(本文图片由作者家人提供)


作者修了近二十年的自行车,养活一家人,送两个儿子上大学。关键是,还能写这样志气满满的文章,真是太赞了。

故事发生的南通市唐闸镇,被称为“南通第一镇”,当年著名爱国实业家、教育家张謇就是在这里开办了他的大生纱厂。

——编者



梦回车行,这是我和我的车行见面的新方式。


我的车行,在江苏省南通市唐闸镇疏航桥西首,是一家以桥命名的自行车修理店,我的车行,也是我曾经的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是个靠修自行车,包括板车、三轮车等养家糊口的手艺人。


我这个手艺是被我的农村户口逼出来的。


1962年,“六一”时我是在校中专生,“七一”时我忽而变为回乡知青了。非己之过,乃“三年困难时期”,城里没有我们吃的粮。面对汹涌的下放潮,不要说个人,连学校也是渺小的。下放,我不敢说是“被迫”的,不愿说是“响应”的,就说是“被动”的吧。学习成绩不如我的同座,城市户口,安然不动,不管你服气不服气,户口性质定去留,这是硬杠杠。还在庆幸刻苦读书跳出农门了呢,没想到一场空欢喜。责任在我投错了胎。


我不是怕种田苦,怕的是苦得没奔头。学门手艺吧,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可供选择的余地有限,抄近路是跟亲戚学修车。惜别校园进店门,这是我人生的大转折。理智告诉我,顺应时势才有立足之地。但是,我的眼睛不太配合我,嫌车行的前身是邻近生产队的饲养棚,嫌那两间小草房太简陋。我告诫眼睛不能以貌取人,硬件差一点不影响学手艺,命已如此不该挑肥拣瘦。好在,草房车行市口不错,有生意才利于我学手艺。钳子、扳手、榔头、起子、锯子,取代了心爱的书本,从补胎开始学起,步步推进。修车不算多难,可也不是轻松的活计。蹲是基本功,从早到晚满手油污是常事。当不长眼睛的车轮沾上鸡屎狗屎时,眼睛明亮的我不能畏缩不前……没有退路,乖乖认命吧。


肯吃苦而吃不到苦,才是真不幸。学艺不久,我曾在河口那地方开过车行,因市口不好,生意很少。幸亏1964年夏我亲戚为夫妻团聚,决定卖了草房去盐城工作,这才给了我填补空位的机会。买房子也就是买市口,草房教育了我更救了我。一贫如洗,全靠拉汇,终于筹到200块购房款,终于,我有了我的车行。


能站稳脚跟吗?我手艺嫩,我年纪轻,我阅历少,我底气不足,但是,我退无路败不起,优胜劣汰讲不得情面,我只有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闯。自设考场考自己,试题是各种车的各种病症,考官是他们的主人、我的上帝。服务态度好,又收费合理,这些固然重要,关键还要医术高明。万幸,学中干,干中学,我没发生丢人的明显失误。时间推移,羽翼渐丰满,我获得越来越多人的认可,连年长的顾客也 “倪师傅”“倪师傅”地喊我了。脚跟站稳了,钱包也慢慢鼓起来。我不敢懈怠,做生意要一去自来,就必须一如既往热情、认真、负责。单说坚守岗位吧,并无绳索捆绑我,但我牢记“开店不离店”的古训,绝不轻易打烊,不得已外出办事,总是来去匆匆。


车行属于我,我也属于车行啊,生意做得一路顺风。


活着不能没有钱,人却也不能为钱活着,只能顾店、不能顾家的日子,终于在1969年结束了。其时,妻在生产队当会计,征地招工进厂是以后的事,两个儿子,大的桌子高,小的板凳高。四口之家在草房车行里奏响起锅碗瓢盆交响曲。作为一家之主,我明白肩上的分量。大夏天气温高,车胎易坏生意多,我常常忙得哩,耳听顾客讲,嘴答顾客问,鼻防饭锅焦,眼要照看店堂内外,迎来送往不能出差错,双手更是不能有片刻的清闲。凭借草房车行这个阵地,我里里外外一肩挑,忙得浑身有劲头。



两个儿子,大的桌子高,小的板凳高


子不教,父之过。我教育两个儿子要好好做人,做正派有用的人。首先是要爱劳动,举措之一是分派洗碗,单日大儿子,双日小儿子。至于不时需要父母补课,那是另一回事,关键是态度,是规矩。我坚决抵制那时盛行的“读书无用论”,并从自身做起,陪儿子读书。望子成龙,两个儿子不能有一个没出息,他们听话懂事配合我,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怕小儿子聪明反被聪明误,就细细讲解好田好种好收成的道理。八十年代中前期他们先后高中毕业,在激烈的升学竞争中,一个榜上有名,一个保送重点大学,随后读研读博。养儿胜于父,朋友们都夸我教子有方,其实我知道,这里头也有草房车行的贡献。


不熟识的人常以为我是个退休教师,大概是我“文化”得滥竽充数了。记得那时,我晚间经常抽空到唐闸工人俱乐部翻阅报刊书籍,白天碰到有文字的纸片,也总爱瞧一瞧。近书远烟酒,我是修车手艺人里的另类。虽然我分得清主次,那只能是业余,但也确实不合时宜,知识分子“臭老九”的年代啊,我不该往里钻。可是不光我,那些陆续结识的文友们也同我臭味相投,有事没事乃至忙里偷闲,都喜欢钻到我的草房车行来。我一边修车一边同他们开心地东拉西扯,谈天说地谈得最多的是文学,久而久之,共同的爱好结下深厚的友谊。半个世纪过去了,黑发变白发,不变的是友情。今年“五一”前夕,一众文友小聚,抚今追昔,融洽而欢乐的大团圆里,人人难忘草房和车行的贡献。


草房贡献确实大,它与我风雨同舟,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相依相伴共度了十三个寒暑。草屋房子三年两头抹,记不清十三年里用稻草抹了几次屋,只记得,求购稻草难,运输也不易,往往等不到抹屋那一天,秋风乍起,卷我屋上三重茅,眼见得屋顶开窗,手忙脚乱,无济于事,狼狈不堪。临到抹屋那一天,又怕风又怕雨,更怕毛竹衡条被虫子蛀得体无完肤,承载不起师傅的体重出事故。我尝够了如履薄冰的滋味,我有心改变现状,却因先期在老家盖了三间瓦房而财力不够。好不容易熬到1977年,我平生第二次求爹爹拜奶奶地筹办砖瓦、木材。那时物资匮乏,要办成事还得先有交情。朋友出面借了卡车,给我去百里外的掘港镇提瓦片,付了700片瓦的钱,提到的只是400片瓦的货,只能自认倒霉……好不容易,一言难尽,总之这年初冬,草房终于化蛹为蝶,变身为白墙红瓦的三间小瓦房。从此,我的车行不该再叫草房车行了,它的本名就是疏航桥车行。草房体面地消失了,但我不能过河拆桥,作为历史存在,草房不但无愧,而且有功于我啊。


无论多寡,修车天天有进账,收入不亚于一个正式工人,然而后顾之忧是怕老,老无保障。所以,不能只埋头拉车,还得抬头看路。瓦房车行没两年,七十年代末改革初起,政策由禁止到允许,路边自设的修车摊越来越多,我的车行附近不再独此一家。虽然我的车行依然生意最好,但审时度势,我觉得必须趁早改行。1980年6月23日,我改行到公社机关上班。这缘于公社船厂此前刚出了死人失火的大事故,急需一名年富力强的安技干部,去抓全社近五十个企业的安全工作。我这个修修车的手艺人竟能被领导相中临危受命,这应该和我名声不坏尤其能写写弄弄有关。当时的传说是,我曾给素不相识的公社书记补过一次车胎,而拥有一票否决权的他,最终一锤定音认可了我。人命关天,水火无情,安全工作可是栽刺不栽花、不大受欢迎的“危险”职业,又是个迎难而上。好在我没有辜负期望,工作出色,运气也很好,连续五年无重大事故,列全郊区第一,也因此被提拔为乡工办副主任。


差不多与此同时,1985年春天,我们全家腾笼换鸟,搬回了老家去住。不久,我那车行又恢复了店面房的本来面目,先后或同时开过棉絮店、木匠店、木柴店、烟酒店、钟表店。早期的房租如今看来微不足道,却是小儿子当年上大学开销的重要来源,而老家瓦房改建楼房,也有房租的一份功劳。近十几年来,房租则全都用于对付我妻子的慢性病,这也多少缓解了高昂医药费的负担,是车行对我们一家最后的重大贡献。




腾笼换鸟的新家,及从新家往西看去的油菜花地。

希望的景色


现在,我的车行只能出现在我梦里。它舍小我为大家,已经消失在幸余路西延工程建设的洪流里。我再也无法觅到它的身影,虽然动迁前我曾为它拍照留念。我的车行朴素无华,我的车行还在那里,没有远行。


本文刊于10月30日《文汇报·笔会》 ,原题《再见,我的车行》。车行照片我们没有采用,就留给大家想象吧。也是因为,它实在和我们所见的无量数自行车修车行没有两样啊。谁知哪个有志的人,就身在其中呢。

………………………………………………

2016年,笔会创刊70周年。

衷心感谢您这些日子以来的关注,

也期待未来的岁月里,

我们依然能照见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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