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花开

    马力

    这个地方叫星光村。村前有一个鱼塘，叫梦月湖。星光、梦月，这么好听的名字，是带着诗意的。

    村子里果然住着几个诗人，他们的祖上是农民，到了自己这一辈，还是。普通农事，谁也会干，干过做诗，就难了。村里偏有一些人，农活之外，放不下平平仄仄，从手里撂下锄头，所醉心的只剩了诗，别的都退到一旁去了。常常是天没亮透，心先醒了，爬起来一句一句地推敲，田间歇气时，念给老少听。做完这首，觉得还有下一首等着，一天天下来，渐渐养成习惯。就这样，生命同文学接近。本分的日子，他们的诗中有；美丽的向往，也在诗句上飞着。村里办起一个诗社——云峰诗社，六十多年了，这个诗社的根脉没断，引得方圆几里爱诗的，都乐意往这儿聚。名为《云峰诗草》的诗刊也在出，印得蛮漂亮。“像栽秧一样爬格子”，有人把赞词送给这群大地的歌者。

    进村的时辰，已近黄昏。乡亲们一见来了外面的人，赶忙扯过几条长腿板凳。陪了我们一路的，是德阳市的青年作家肖勇，村里人跟他熟，围过来喊他肖书记。我听出来了，罗江县鄢家镇的党委书记，是他。有人折进农家书屋，搬出一台电视机，调好频道，说过会儿要播电视剧《岭上花开》，原作是肖书记写的。剧里演的，全是星光村的变迁。

    五月里，柚花一开，村庄就叫香气裹住了；十月间，柚子一熟，众人也被鲜果诱得发馋。况且这川西的山乡，你若是来一番遐览，收到眼目里的景色很像出于画家的手，换句话，有时在画里看到的，正是这个：无数的坡，无数的岭，橘树柚林荡出的绿，远远近近，宛如飘游的云，又涌出浪的姿态。坡岭尽被果汁浸透，在农民心里，土地是甜的。我的目光追着那绿浪，一追就追到天边去了。

    柚子还得过些日子下来，倒也不叫我们的嘴闲着，有个壮实的汉子背来冒尖儿一箩筐蜜橘，往我们跟前一搁，低下身抓起几个，一个劲儿朝手里塞。橘子都是刚下枝的，还带着几瓣叶子。皮色发青，剥开，咬一口，甜在舌尖，瓤真像浸了蜜。

    张罗晚饭的是个性子憨直的村民，忙前忙后，脸上淌汗，真该脉脉地谢他一声。这顿农家饭，本地人呼为“坝坝宴”，不改川味：辣！

    我只顾望风景，饭也没有心去吃。望了又望，满眼碧浪舞，心飞到山那边去。

    晚霞艳了，在天际闪动绚美的光色，梦月湖里漾着一抹红。电视剧开演，乡亲们从各家屋里赶过来，在条凳上坐稳。好些老人的背驼了，瘦硬的肩头搭着旧褂子，躯骨像干枯的老树；好些老人的脸皱了，双目却极亮，那光是从心里闪出来的。他们的嘴里没话，只是向屏幕凝眸，不走神地盯着剧情。映进眼睛的影像，跟亲近的人、熟悉的事贴得那么紧，剧中的一切就在身边。只消瞅瞅他们的神色，就明白一颗颗纯朴的心正在欢快地跳。笑意浮在脸上，盈在眼里，很真，很纯，表情像土地一样厚道。他们从电视剧中瞧见了自家的生活。几个妇女看得笑了，当然是会心的，又低声言语，好像演的正是彼此。男人并没拿眼神止住她们。

    我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北方乡下度过的。乡间记忆不曾真正淡忘，只是被时间深深地压着。这会儿坐在乡亲们中间，觉得那么踏实，那么熨帖，那么温暖，酒后的微醺一般。身边的这个场景，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是吴秀波演的《马向阳下乡记》。

    几年前的腊月二十七，星光村的院坝上办起“农民春晚”，节目上了中央电视台。当时的照片，挂在一块展板上，照片里的人，眼角眉梢都是欢乐。我们这会儿要听的，是农家的诗歌。

    月亮出来了，在天上柔静地微笑。见了月亮，诗人的兴致也旺起来。夜晚的空气里，柚子的香味浓了一些，丝丝缕缕，飘进诗行。年长的打开折叠的一张纸，整齐的字迹露出来，照着念。年轻的不这样，掏出手机，对着显示屏出声。听他们念诗，声调和平时说话似有不同，只因含情。刚把末尾的一个音收住，便激响一阵掌声。四围的乡景，跟口中诵出的诗意很为相衬。细品那语调，满是泥土气息。真实世界里的诗人，声声唤来了想象世界。大伙儿的耳朵边，风摇柚枝，是诗；雨打橘叶也是诗。“诗到处洋溢着，凡是有美和生命的地方就有诗。”屠格涅夫的话也是说给这里的。这群人把好梦籽粒一样种进沃壤深处，葱茏的诗意向上生长。满坡满岭，柚子花开，诗歌的花也在盛开。我们默声听着，心头流过甘泉。

    念罢诗，他们像做完一件神圣的事，拖着轻晃的影子回家去。柚林里，夜风从密枝间吹过，捎走幽幽的香。月色铺满细绳般的乡路，他们畅吸着清甜的柚味，踩着一地银光走，脚下溅起辙韵。这恰是诗歌的境界。

    没有诗，生活失掉梦；有了诗，梦才回到生活。诗歌让整个村子放出光。

    星光村的人活在诗歌里，也活在传说中。鄢家岭上，刘备沙场换马的旧事还在百姓嘴边；落凤坡下，庞统命殒流矢的故迹仍令乡民低回。

    这里的景，景中的人，犹似歌子所唱，那么牵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