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枫
晚秋的阳光如漫堤的流水，挤挤迫迫地打窗口潜入，屋子里有一种粼粼波瀔在漾动，玻璃桌上那一抹摄人心魄的羽蓝，紧紧攥住座位上所有人的目光，就连窝在沙发上的折耳猫也撑起它圆溜溜的大眼睛瞅着。羽蓝的魅影好比日月丽于天、山河明于地，渗在室内的每一寸生机上。
“一些所谓的‘专家’真敢说，不认真做功课，就在电视节目中误导观众，说它是从清代才开始的工艺，说这技艺1933年就失传了，还说制作它的羽毛一定要活拔……我看这些人就是‘板砖家’！”现年六十六岁的肖老指着桌上的那抹蓝——点翠寿字花钿，脸上愠着怒意，鼻息似乎都淌着热流。
肖老，全名肖广春，北京点翠市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涉足此行当三十七载，其代表作品是复制明神宗万历帝定陵出土的“三龙两凤冠”、“九龙九凤冠”。
“点翠”中的“翠”字，是指一种鸟的羽毛。汉代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说：“翡，赤羽雀也；翠，青羽雀也。”之后，两字逐渐合并专指一种蓝绿色中带有棕色的小鸟——“翠鸟”。古代匠人很早就被翡翠的羽毛所魅惑，用翠羽拼贴镶嵌妇人首饰，制成的首饰名称中都有“翠”字。
“点翠”是金属工艺和羽毛工艺的完美结合，首先花丝匠人按照饰品画稿用金银等材质做成“点翠胎”，点翠匠人把翠鸟的羽毛（分软翠和硬翠，不可同时使用）用特制的胶涂于翠羽背面固定来“订翠”，之后用特制玛瑙刀裁切，使其与胎底契合，再用毛笔沾上自己的唾液来点翠，翠羽点进胎中之后再用处理过的熟宣纸将翠羽包裹起来轻压，使其服帖；最后“刮青”，用玛瑙刀将翠羽刮成蓝色。点翠取普通翠鸟的羽毛，实非以讹传讹的活拔，死的翠鸟羽毛光泽依旧明艳，最昂贵的点翠饰品使用的翠羽多来自柬埔寨的翠鸟。
点翠工艺贯穿了整个封建王朝，明清时达到鼎盛，辛亥革命后渐渐衰落。时至今日，民国点翠名家的一些后人仍在致力于传承这门技艺，肖老即是其中一位。
肖老，乃北京点翠名家肖志峰之子，而肖志峰的点翠手艺曾名满北京城，他于1960年主持修复明定陵出土的“十二龙九凤冠”、“九龙九凤冠”、“六龙三凤冠”和“三龙两凤冠”等四顶凤冠。说起旧人旧事，肖老的眼神里山川风物越飘越远。
1918年，肖志峰十二岁，念过几年私塾也识得一些字，父亲想给他谋一个日后糊口的手艺，就托人把他送到当时北京城工艺最好的翠花部“协兴隆”当学徒，师从徐福海。肖志峰四年零一节出师。师满后，又在协兴隆帮了几年工。
1945年，抗战胜利，民间曾经一度盛行的风尚复又流行起来，爱美的贵妇人翻出耀目的霓裳和华丽的点翠花钿等首饰，把自己妆扮得像个仙女，胜利喜悦灌满了一条条胡同和大街。当时，古都北京的翠花生意呈三足鼎立之势——明盛泰、宝兴斋、协兴隆三家为大。那时的肖志峰在点翠行当属于杰出人才，这三家都抢着要他。肖老的母亲曾多次跟儿子描述过这段光景，“那会儿，你爸可了不得了，你师爷（徐福海）恁是想尽了法子都要把你爸叫回去干活，所以，你爸最后就没动过身，一直干到协兴隆关门……”
京剧大师程砚秋的头一份点翠（软翠）头面就是那时候由肖志峰设计、制作的。那副软翠头面美丽极了，曾引起轰动。要知道，那时候梨园行只有名角才能用得上软翠头面。这件事，肖志峰曾跟儿子提起，那也是肖老印象中父亲第一次在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志得意满”之态。
1949年全国解放，点翠首饰被划归为“四旧”，协兴隆关闭。1956年北京铺天盖地公私合营，给毛主席送喜报，政府把点翠手艺列入京剧道具一类，徐福海带着肖志峰、木玉山、金玉庭三个本地徒弟归入珠市口的“盔头社”工作。在此期间，肖志峰主持修复了明代定陵出土的四件凤冠，孝端、孝靖两位皇后各两顶。当时出土的两件凤冠软翠残损严重，每件凤冠需两百多只翠鸟的软翠（翠茸）才可修复。因工作量大、要求的活精细，肖志峰还特意将当时已是军人的刘希胜和师哥贾希文、王子安、木玉山找了回来，这些人都曾是协兴隆出来的专点软翠高手，再加上盔头社的金玉庭等人组成点翠修复工作团队，耗时一年多才完成修复工作。后故宫博物院收藏“三龙两凤冠”，国博珍藏“九龙九凤冠”，定陵博物馆珍藏“十二龙九凤冠”、“六龙三凤冠”。
1966年“文革”爆发，肖志峰被划为“反革命分子”，在珠市口蹲了一年“牛棚”。在肖老的印象中，肖志峰“蹲牛棚”一年后回到东坝康各庄村再也没有高兴起来过，睡觉时常听到他哼哼哟哟生闷气，用肖老母亲的话说“那是一场噩梦”。1967年至1974年，肖志峰被安排在德胜门外工厂当清洁工，一直干到退休。
提起这一段段往事，肖老声音沉郁，几度讲讲停停，就像爬坡一样。在这段坎坷的历程中，他不是局外人。1979年，东坝康各庄村队长找到肖志峰办点翠加工小作坊，还是放不下点翠的手艺，肖志峰应承了下来，还把师兄贾希文也请过来一起干。这家小作坊主要接外贸出口的一些加工活，也承接修复了北京京剧院三团和石家庄丝弦剧团在“文革”中被毁坏的点翠头面。也就在这年，二十九岁的肖老开始进入点翠行当。肖老的爱人李大芬也是在同一时间进入村大队点翠小作坊学习点翠技艺的。
“点翠行当，好难学！”入行以来，肖老一直把父亲肖志峰的这句话当作一句至理名言。其实这话没有面上的意思那么简单，点翠学到皮毛很好学，但是要做精做到最好就特别难。父亲在世时，肖老曾把自个儿觉着挺不错的活儿拿给父亲看，父亲拿起他的活瞅了几眼就放下了，一句话都不说，原本美滋滋的肖老顿时僵在原地，“那分明是不屑一顾的表情，父亲就没有看得上我的时候。现在想来，父亲其实从侧面在激励我往好的方面提高。”
1983年包产到户，1984年村里的点翠加工小作坊关闭，那时肖老做出来的活深得师大爷贾希文赞扬。1990年至2007年，肖老与爱人李大芬受聘于红桥市场的“绣花张”，专门修复古董点翠饰品。点翠极费目力，肖老视力不太好，九年前就封山了。肖老的闺女肖玉妹和儿子肖玉岭继承了家族的这门手艺，特别是女儿，辞掉条件优渥的工作，现在一门心思扑在专业的点翠首饰修复工作上。
倾城芳华，终只是繁华过往。点翠没有绝迹，工艺复兴之路还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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