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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申诗刻(4则)

◎ 张执浩

1

死亡是在喜悦中回家

这些年来,我只为一个人写过三首以上的“献诗”,沉痛时我写:“你已不要人间/我亦不堪烟火”(《今天开白花》);伤感时我写:“我们坐在树下/谈一谈消逝/谈一谈久别重逢”(《我的土豆树》)。这个反复出没在我诗歌里的人名叫:易羊。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美丽,恬静,未及开言脸先红透。那时候我还在她母校武汉音乐学院担任教员,有天中午她来到了我居住的阁楼,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留下一叠手稿,之后飘然而逝了。现在,我已经回忆不起那叠手稿的具体内容,但我清楚,我们之间的交往就是从那叠手稿开始的。

一个人之所以走上文学写作之路真是一件值得考究的事情。我时常会想到那些古代的文人,独自面对旷野孤灯,书写着内心世界里的百感交集,然后,带着这些片言只语乘舟楫坐驴车,天南地北,四处游走,只为了一个目的:同气相求。文学的伟大之处也许就在这里,它塑造着我们的精神伴侣,让我们在茫茫时空中相互靠近。易羊找到我的那天,对于她个人来讲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直到她生命即将终结时依然悬而未决。那天我坐在她的病榻旁,听她用幽幽的语调回忆着自己的这一生,按照她的说法是:幸亏有文学,幸亏有音乐,幸好遇见了你。而我当时的反应却是:懊恼,与悔恨。这不难理解,对于任何一位像易羊一般天资聪慧而性情孤僻的女孩子来讲,文学能给予她的与生活所给予她往往成反比,也就是说,她若是在文学世界中陷得越深,那么,她在现实生活中得到的很有可能就越少。而我的悔恨基于,在将她逐步拽进文学这口泥潭的同时,没有能够在生活上予以她更好的关照。“在死亡到来之前,/我学会爱了吗?”(《今生》)当易羊试图这样扪心自省的时候,一场无边无际的夜幕已经拉开。

易羊是我接触过的写作者中最近似于艾米莉·迪金森的人,同样的生活和情感经历,同样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甚至连气质都非常接近。我曾去过她那间外墙上覆满爬墙虎的小屋,简易的家具,素雅的色调,不像是一位曼妙女子的生活现场,更像是一座清修之地。易羊就终日在这里读书,写字,听京剧,养花,种草……窗台上的水仙花开了,那是她喜形于色的理由;一只小鸟在外栅栏上探头探脑,那是她欣悦的原因。土豆、胡萝卜、西红柿是她房间里的常客,她给它们一一取上好听的名字,让它们欢天喜地地活在她的童话寓言中。易羊曾经在她楼后的小院里养过一只羊,我听她讲述过她与那只小羊相处的故事,越听越觉得现世恍惚,迷离;她还向我讲述过一只老鼠的故事,她视它为可怜又忠诚的邻居……在易羊那里,人间是可以被无限放大的,而个人是应该被无限缩小的。因循着这样一种观念,她的写作几等于喃喃自语,充满了自持、善意和怜爱。她像土拨鼠一样从幽深的地下掩体里钻出来,在空旷的原野上欢快地舞蹈一番,又匆匆返回掩体内,留给我们的只是一段幻象。

诗人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她(他)可以以诗立世,也可以以人成诗,当她(他)以诗一般的方式存活在这个世上时,即便她(他)不写诗,我们也会认定她(他)其实就是一个诗人。易羊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读诗,诵诗,直到她在人世的最后那段光阴里才拿起笔来:写诗。

“我写的是诗吗?”当易羊躺在病床上,一字一句将内心世界坦陈于手机屏幕上,当她把这些分行文字发给我时,仍然在怯怯地发问。我不相信任何读过这首《霓裳》的人会对易羊的诗人身份产生任何怀疑,因为无论你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经历,遭受过怎样的困厄,但在面对这些直抵人心的语言时,都有相似的脆弱:

“等这些衣裳穿完了,/冬天就来了,/等这些布用完了,/我就会死去。/冬天更需要美丽的衣裳,/而死亡,/是在喜悦中/回家。”

回家,这是一个多么揪心的词语,我们锦衣夜行,我们衣锦还乡,我们向死而生,我们视死如归。真正的问题却是,你将该带着怎样的表情走在那样一条路上。易羊的表情是喜悦的,当她在经受了无休止的病痛折磨之后,她仍然倔强地仰起了那张纯真而无辜的脸,作为离她最近的朋友之一,我有幸见到过这张始终洋溢着美好的脸庞,这是一张怎样的面容?在她离开八年之后,我又一次在电脑里翻找她的音容笑貌,奇怪是,除了唯一一张在我作品讨论会上的集体大合影照之外,我居然没有找到她一张个人照片。我不得不委托我的朋友用电脑技术将她从人群中抠出来,做出了这样一张照片:她站在茫茫无垠的旷野里,背后是一栋农舍,附近有水塘、石碾和牧羊人。她依旧那么恬静,纯洁,乌云在天空中翻滚,从八年前一直翻涌到了眼前:

“死去的人在坟墓里,/活着的人,/离死亡很远。/我转过身去,/蓦然看到/地上的影子,/家乡、亲人和我的今生,/犹如这地上的影像,/更如同/梦里的情形。/在死亡到来之前,/我学会爱了吗?/因为我不能确定,/我是否还会重返人间。”(《今生》)

终于轮到我来诵读你的诗句了。我将一遍一遍诵读你留在人间的片言只语,直到我能肯定,你又重返了人间。

2

在命运面前低头,命运就能对我们好点儿么

当我决定写一写莱耳的时候,脑海里总在默忆与她见面的次数,似乎有很多回,又好像没有几次。于我而言,莱耳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存在,熟悉到可以互开玩笑,陌生到几年之中音讯全无。作为中国最大最具影响力的诗歌门户网站——诗生活——的掌门人,莱耳的诗名显然被她所扮演的“诗歌推手”的角色遮蔽了,这么说吧,当代中国几乎所有写诗爱诗的人估计都知道有“诗生活”这么一个网站的存在,但真正知道诗人莱耳并跟踪阅读她作品的人并不多。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莱耳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抱怨过这种并不对等的付出,如同她早年在一则博客中所言:“其实活着的意义确实不大,可我们活着已经不是为我们自己,——‘为了我爱的和爱我的人’”。因为爱,所以做,简单的缘由导致出来的灿烂与辉煌,远比那些使命在身的成就感更见人性。

莱耳早年写过一首名叫《雪夜》的诗,讲述的是一个雪花飘坠的夜晚,朋友们围坐壁炉前品茗闲聊的情形,她写道:“现在,我想靠在你们当中谁的肩上/睡去,在红茶的气味中睡去/外面雪下个不停”。这首诗里所描述的场景后来在她的生活中反复出现过,慵懒,精致,耽于爱与友情,构成了莱耳日常生活中的整体形象。莱耳不仅在自己的生活中塑造和强化着这种形象,而且也乐于将这种形象推己及人,就像她当年所倡导的那句具有号召性的喧谕:“晚八点,诗生活。”这句话之所以能够在诗坛内部迅速激起回响,是因为它切中了我们对生活中那点微弱的、将熄未熄的火焰的渴望,能够唤醒和复活我们内心深处的温暖之光,并传导出人之为人的善意。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莱耳其实是在用一种感同身受的方式向外界传递着这样一条确凿无疑的信息:没有诗意的生活是不值得一过的生活,而诗意并不遥远,你只需要静心感受,就能被它笼罩。“我多爱这样的夜晚/就如同爱这些/又温和又寂寞的谎言,如爱/一种贞洁,这古老的技艺/它总是诱惑我,把我带进同样的生活”(《甜美的病》)于是,哪怕生活日复一日毫无变化,哪怕这种爱近乎于谎言,我们也能从中找到活下去的力量。

多年以前在阅读了莱耳的一批作品之后,我说她“是那种少有的能将感伤、抑郁和欢乐表达得收放自如的诗人”,记得我还说过“她是一个很少失态的诗人”,现在回过头去再读她的诗,我依然认为这样的认知是恰当的。莱耳的写作极少发出“失态”的声音,她总是轻言细语娓娓而谈,声音中有甜美的忆念,淡淡的哀怨,有辽阔悠远的沧桑,也有局促陡峭的过隙之风,总之,她能让人感觉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这样的人绝不会无病呻吟。“从现在起,/只和你谈论美好事物,/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生活变得容易,我并不需要/走那么远才经过你。”(《天堂有多美》)如同这首诗的题目所暗示的一样,莱耳将自己设置成为一个体验过天堂美好的人,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动摇她对生活的信念。“只和你谈论美好的事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作为一个体验过美好的人,她的这种选择更能彰显人性中缺失的部分。而这也是我喜欢莱耳生活态度的一个原因,没有抱怨,哪怕病厄当头,也能够乐观豁达地生活和写作。

在莱耳的所有作品中,《谈话》可能算是唯一的一首罕见的“失态”之作,这首诗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激愤的语调,如果我们将它纳入莱耳的写作谱系中来看,就能看出这首诗其实显现了作者多年来一直在拼命抑制的负面情绪,在平和冲淡的表象之下,这位具有亲和力的诗人事实上也有和我们一样的脆弱和忐忑:“在命运面前低头,命运就能对我们好点儿么/你嘲笑那些黑暗中你看不清楚的事物/当他们不存在,直到你看见”。据莱耳讲述,这首诗写于好友inandout出事之后她与朋友D 的谈话,青春、友谊和死亡,如同幻象一般出入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搅动着我们原本应该平静的生活,令人扼腕,也令人徒增怨忧。在这首诗里,诗人用一种再也寻常不过的口语(“你又把我弄哭了”)起笔,随着语速的加快,渐渐强化的音高,对命运发出的诘问产生出了锥心的力量,某种无法遏制的焦躁和愤懑充盈于字里行间,让我们得以看到了诗人的另外一面。而在更多的时候,莱耳仍旧会像“女王”一般活在她所珍视的人间:“你不关心人类的生死,/更不关心他们的灵魂。/你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一星期不出一趟门。/苹果花在春天开放,/你听见泉水的声音,/你比任何人起得早。/你坐在白色的地毯上,/像一个女王。”(《女王》)

3

把每一个死者都想象成你我被寄走的替身

张二棍是近两年才突然引人注目的诗人,用“横空出世”来形容他的出现也不为过。很多人向我推荐过他,后来我去网路上搜读了他的一些作品,着实有点惊讶。这位有着“异人”面相的年轻写作者也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资禀赋,与其说他的诗充满了“悲悯”,不如说他更像一个老实巴交的石匠,一点一点地镌刻着他内心深处的那尊“石佛”,如同他在那首短小而隽永的诗歌《石匠》里所描述的那样:“他祖传的手艺/无非是,把一尊佛/从石头中/救出来/给他磕头/也无非是,把一个人/囚进石头里/也给他磕头”。在“救”与“囚”之间,诗人已悄然完成了从人到佛的角色转换,但这种换位是建立在自身精湛的“手艺”基础之上的。所以,当我阅读张二棍的时候,丝毫没有感觉到时下盛行的那类主题先行的写作流弊,他的语言质地精良,经得住打磨,呈现出来的纹理既朴拙又现代,闪烁着睿智的光泽。我读过有关他的一些访谈,看得出来他的写作与他的生活是并行不悖的。和许多底层写作者一样,这位终年行走在户外山野之地的地质钻探工,也把写作主题集中在了“苦难叙事”上面,但我们从中读到的不仅仅是对苦难的展示和控诉,更多的是苦难背后人的承受力和忍耐力,以及那种近乎荒诞的原始的生命欲求。《哭丧人》就是这样一首典型的被抽空了悲喜之后遗世独立的好诗,这首诗用一种压抑的语调和声腔,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故事:训练有素、荡气回肠的职业哭丧人,抑扬顿挫的哭声,莫须有的悲伤……而事实上,当哭声响彻山野空谷时,某种难以名状的更大的悲伤正无情地笼罩在我们头顶,让我们的生活现场犹如坟场一般,一朵经久不散的乌云盖住了苍穹,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驱散它。

随着微信等交流平台出现,近年来,许许多多冠以(被动或主动)“草根诗人”面目出现的诗歌充斥在我们的视野里,其中当然不乏锥心之作,但更多的诗带有显而易见的造作的痕迹,缺乏对人性欲望的深度发掘,更缺少基于两难困境之下的中国当代社会现场的开阔视野,只是一味偏执地攫取生活中的苦难片段,展示,或挞伐,这些诗除了能给读者带来片刻的廉价的感动外,并不能真正唤醒我们内心深处五味杂陈的情感。而张二棍用一种平实的口吻向我们呈示出了这个充满苦难的人世里的另外一番景象,在他的笔下,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同存于世,流年的悲伤无法遮掩短暂而渺小的欢乐,亲人们充满劳绩却生生不息:“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在乡下,神是朴素的》)。就是在这种人神混居的逼仄又昏暗的空间里,诗人用敏感的心灵细细体味着生活的艰辛和生命的不易。这样的写作者不会以放弃生活的真相为代价,来博取世俗意义上的幸福,他永怀敬畏,一如他在诗中所言:“因为苍天在上/我愿埋首人间”(《六言》)。

在一首题为《穿墙术》的诗里,张二棍写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摁着自己的头,往墙上磕”。读到这里,我停顿一下,回想着记忆中是否有过这样一幕,然后我发现很多人都是张二棍笔下的那个撞墙的孩子,很多女性都近似于那位面色苍白憔悴的母亲。在孩子、墙壁和母亲之间,疼痛不停地在寻找着它的宿主,“似乎疼痛,可以穿墙而过”,其实最终只有母亲千疮百孔的怀抱才能容纳和消化孩子的痛苦。这首构思精巧的诗作是张二棍许许多多作品的一个缩影,在对乡村、贫穷或苦难的一再书写中,张二棍执着于对痛感的发现,寻找痛感的触点,而以头撞墙不过是感受疼痛的千万种方式之一,是一种试图挣脱痛苦的手段。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我们在阅读张二棍的时候,往往有种置身于苦难现场的感觉,痛楚排山倒海又无力排解,显示出悲剧美学的强大感染力。“你肯定理解什么叫束手无策/但是你,可能不会理解/一个束手无策的人/你也不会理解他/茫然,无助的样子/他蹲在墙角/一遍遍揉着头发,和脸/像揉着一张无辜的报纸”(《束手无策》)。这世上让我们感到束手无策的事真的很多,但这就是命,活着不过是运气使然。揉皱的报纸在风中翻卷,但没有哪一桩苦难能轻易地随风而逝。

4

铅笔虽长,也有写短的时候

黑光是一个以命抵诗的人,也是一个向命运索要诗歌的人。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似乎每个诗人都在这样干,或者说,都在要求自己这样干,但只有真正置身于厄运之中的人才能明白它所蕴含的孤绝力量。据诗人余怒讲,这些年来,黑光一直被某种重疾困扰侵蚀着,独自体味着生命的贵重和生活的艰难。作为“不解”诗群的重要一员,黑光的写作在承继了“不解”所推崇的诗歌的“纯粹性”的同时,又因其独特的生命意识而独树一帜。在黑光的作品里,生命虽如黑洞,但依然有光亮从黑洞里发出召唤,所以他的诗是以礼赞的形式出现的,是对生活纯良的奖赏,而只有当生活的诉求被一再降低以后,人之为人的意义和初心才会被凸显出来。“我感激我的存在/和一切的生命体/花开落叶/悲与喜/流动与静默/不断锻造我”(《病居梧桐山有感》)。平静的语调,以一种喃喃自语般的声腔,传递出一个旅人从道路尽头归来后的感受,悲与喜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被这些悲喜铸造过后的那个人。

我还记得两年多前初次读到黑光的那首《人生虽长》时的惊诧和讶异,那是一首诗在超越了好坏之后所体现出来的力量,真实的悲哀与真实的狂喜,交织在这样一首不足20行的小诗中:“铅笔虽长,有写短的时候/人生虽长,有只剩最后一天的时候/一切都是瞬时/清风啊,明月/城市啊,灯火/虽然有许多疾病,但我爱/有许多刀尖抵着背,然我忍耐……”直抒胸臆的笔法,坦荡磊落的语言,直抵个人的生存境况。这首诗打动我的是在急促的语势转换中所抵达的澄澈,如白练在嶙峋的岩石间奔豸,在扑进池潭的刹那间所发出的欢愉和狂喜:“多空啊,多亮啊/我要多一百只眼睛多好啊/多欢啊,多悦啊/我要多一千个手臂多好啊”,诗人用一种孩童般纯净的嗓音赞美着眼前的现实,一连发出了六个“啊”,仿佛“非如此不可”不足以消弭人世的愁闷与疾苦。

黑光的大部分作品都直接指涉到了自身的疾病,作为一个被疾病培育塑造出来的诗人,他从来不避讳肉身的困苦,但也从不因为困苦而放弃对生活的珍爱,哪怕这种爱是如此突兀,无缘无故。在一首题为《蛆虫的一生》的诗里,黑光写道:“蛆虫的一生,我的一天/我这从臭屎堆里爬过的人/格外珍惜小巷里飘来的厨烟”。一方面,豁达的人生态度成就了他诗歌里的通透语言,另一方面也让他的作品具备了强烈的感染力。每次阅读黑光的诗,我都会在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位诗人的情貌:清癯,明目,如炊烟袅绕林梢,亦如溪流越过覆满苔藓的卵石。“大叶子树,细叶子树/极大叶子树,无叶树/我不用思考地望着它们/仅仅望着,已很舒服/仅仅路过,已很悦乐//你的想法是你的/无关乎它们/你用概念切割我/也不关乎我”(《大叶子树》)。只有彻底看穿了生命真相的人才会有机会见证语言背后伫立的真实,我相信,黑光已经从自身的处境中窥见了语言所蕴含的复杂玄机,因此,他能够毫不费力说出人生的许多真相,譬如,他说:“我知大树脚下有蚂蚁/拖动虫尸/千年一景//也知有人/做狼嚎鬼哭/困于人间屋宇//空中大云/地上大风/但明我金刚之心”(《生而为人》);譬如,他还说:“今天的鸽子落在今天的屋顶/我们打一场没有球台的乒乓球/没有裁判,没有天气/没有枯枝/我们漫步/身后有人无端追来/扛着一张球台”(《四月的一次漫步》)。在我看来,他的很多诗都与“写”这个动作没有什么关联,不过是人行世间,有所感触而已。但这样的感触每一次都显示出了惊心动魄的能力,究其原因,不过是诗人已经从纷扰的人世退回到了纯粹的个人心境,而所谓禅意也不过是由这种心境中生发来霞光或彩虹。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推测过:人类的第一句话一定是诗,因为唯有诗,才能传达出这个物种初见这个奇异世界时的复杂而饱满的情感,那是一种哑口无言,欲言又止,最终喋喋不休的强烈的表达欲。如果这种推测成立,那么,黑光现在就是近距离聆听过“人类的第一句话”的人之一,他如此专注地侧耳倾听着造物主的一举一动,然后尽可能忠实地记录了下来,为我们保留了诗歌原有的音色。

“愿活着,愿放松/遍地野草,无挂无牵”。这是黑光在《自身》中发出的单纯的愿景,也是我们每一个人对他的祝愿,对自身的冀盼。

作者简介

张执浩

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宽阔》和《欢迎来到岩子河》,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多部。作品曾入选200多种文集(年鉴),曾先后获得过中国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奖、十月年度诗歌奖、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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