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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浪潮下的个人生活

过去十来年中,享有“文青圣典”“文青必读”之称的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作品畅销一时。可惜的是,随着“文青”这个名词逐渐被赋予许多不好的含义,米兰·昆德拉的作品在我眼中似乎也显得不那么好了起来,尽管我并没有读过多少他的作品。很幸运,最近这段时间我偶然地开始阅读他的一本名为《无知》的小说。初一打开,我就惊喜地发现这本小说极对我的胃口:它的开篇即展示了一个我非常关注的主题,也就是我这篇文章的题目:世界浪潮下的个人生活。

让我们看看他的开篇,有一段非常吸引人的文字。

“就像是斧斫的一样,欧洲二十世纪的重大日子都刻下了深深的伤痕。一九一四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后来历史最长、称为冷战、最后在一九八九年宣告结束的第三次世界大战。除了这些关涉整个欧洲的重大日子,还有一些次等重要的日子决定了某些民族的命运: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内战;一九五六年俄国入侵匈牙利;一九四八年南斯拉夫人反抗斯大林,一九九一年又开始自相残杀。斯堪的纳维亚人、荷兰人和英国人在一九四五年以后幸运地没有遭遇任何重大日子,他们得以生活了美妙而又虚空的半个世纪。”

随着全球化的进程,中国越来越深地融入了世界之中;中国人的生活越来越多地与世界联系了起来。随着信息时代的脚步,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以前所未有的密度和速度与其他人的生活联系了起来。手机及其所代表的移动互联网联系起了我们每一个人,把我们每一个人嵌入在了网络中。这些变化意味着,我们越来越感到自己的生活受着时代的主宰,受着周边环境的影响。这些变化还意味着,我们越来越意识到,二战以后、改革开放以后,国际社会中难得的和平发展的主题,是我们、是中国的黄金时代的必备外在条件。与此同时,近年来,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各项政策、社会事实,比如一路飙升的房价,比如学区房的兴起,比如教育资源的不平等加剧,比如社会阶层逐渐固化,也让我们越发意识到了作为个人的渺小,令我们意识到了,作为个人,我们的生活是如何被那些更大的力量所掌控。

在发生了这些意识变化之后,再看米兰·昆德拉对“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是如何影响身处其间的一国国民的生活”的陈述,不由得就会被深深打动,有惺惺相惜之感。没错,这就是我的生活感触之一。

在阅读《无知》的过程中,我一直在被打动:米兰昆德拉绝不是我之前误以为只是描写了文青的无病呻吟的作家。他的小说《无知》涵盖了多样的主题;这些主题,这些主题下的思考,是他,作为一个有深厚家学渊源、深受欧洲文明熏陶和欧洲近代史影响的流亡的东欧人,几十年来生活和思考的结晶。

按照我个人的理解,《无知》一书中涉及的主题包括:

主题一、二十世纪世界浪潮下的个体

“只是在我们这个世纪,历史上的重大日子才如此贪婪地主宰每个人的生命。如若不首先对重大日子作一番分析,便不可能理解伊莱娜在法国的存在。”

正如本文开头所引述的,二十世纪对欧洲人而言充满了磨难和变动(其实,二十世纪对亚洲人而言也同样如此,亚洲人所遭受的磨难只多不少)。究其原因,是人类社会由传统形态向现代社会转型中发生了剧烈的变动,同时人类的科技能力和社会组织形态的发展使得社会对个体的动员、控制能力登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每个人都身处历史潮流的巨大影响之下。在传统社会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有何哉?”的生活形态,在二十世纪的人类社会中再不复见。每个人,不论城市居民还是农村居民,不论生活在沿海还是山中,都逃脱不掉被社会设置其生活。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个人的生活被控制、被限制、被裹挟。一人之力无法与环境相抗,由此才产生了《无知》一书女主人公伊莲娜等人从捷克这一东欧国家逃向西欧,成为流亡者的大背景。

但是,伊莲娜的出逃并未给她带来自由。即使在看似自由的西方世界,人人也都在受着本质相似的“社会思潮”、“政治观点”的洗礼。伊莲娜逃出捷克,奔向自由的法国,但自由的法国人并未将她,伊莲娜,看做一个自由人。他们把伊莲娜看作可怜的被迫离开祖国的捷克流亡者,他们期待、要求伊莲娜关心自己的祖国。捷克解放之后,“他们”要求伊莲娜“回到祖国”。

你一定想回去!天哪,你怎么可以不会去!你一定时时刻刻记挂着自己的祖国。回去吧,我们会去看你的!

二十年前,伊莲娜无法在捷克拥有自己的生活,因此,她奔向法国。可是, 二十年后,在法国,她依然无法有自己的生活。她被迫佩戴着一个“流亡者”的标签,周围的人们以这个标签来揣测她、要求她。

诡谲的是,反而是伊莲娜的男友古斯塔夫,一个“快乐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出于逃避无法与之离婚的妻子和旧日生活的目的逃出北欧,来到法国生活,反而被看作是“自由人”。古斯塔夫,从自由世界来,因此享有四海为家,自由定居的权利;伊莲娜,一个东欧世界来的人,即使在西方世界,也被预钉上了“流亡者”而非“自由人”的判词。

主题二、 母女关系

让我们先从亲子关系说起。昆德拉的小说中,“不健康的母女关系”这一主题反复出现。小说《无知》中,伊莲娜是由一位肌肉丰满、生命力旺盛、粗俗而带有对女儿的故意伤害和恶意的母亲抚养长大的;伊莲娜身材瘦弱,性格温柔,常年来都是强悍的母亲故意粗暴对待、故意打击、故意侮辱讽刺的对象。伊莲娜出逃捷克的行为,与其说是为了离开捷克,不如说是为了摆脱可怕的母亲。

在昆德拉另一部更著名的小说《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之中,同样的主题也出现了。《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女主角特丽莎也在一个故意打击女儿、侵犯女儿的可怕母亲的阴影下长大;尽管身为品学兼优的学生,她却不得不中学就辍学、才十五岁就当女招待以挣钱供养家庭、讨好母亲。最终,特丽莎也是以和伊莲娜相似的方式——通过找到一个男人——而逃离了母亲。

尽管中国历史上,当皇帝的父亲对其有谋权篡位之可能的皇子的忌惮是众人喜闻乐见的聊天话题,但这种父子间的争端往往是关于父亲资产地位职业等等社会身份的继承,关于父亲是否选择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以及儿子是否愿意顺应父亲的意思继承其衣钵。这是一个有自己生命意志的个体(父)试图将其所有的有选择性地传递给下一代的故事,也是一个有自己生命意志的个体(子)试图拒绝父亲、彰显自我、活出自己的生命意志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可能是令人赞叹的(想一想一个美国青年拒绝富翁父亲的遗产,表示“我有一个头,两只手,这就够了”的著名小故事),可能是波澜壮阔的(唐太宗李世民弑兄逼父,抢夺皇位的故事),可能是扣人心弦的(乾隆皇帝猜疑杀死多个儿子的故事),但一般不是悲惨的。除了皇家这种极端情况,一般来说,父亲并没有蓄意谋害儿子;他只是在做两件事:一,选择出他最喜欢的最能继承他的儿子;二、使他的儿子继承他的衣钵。父亲总是在试图“遗传”,试图为后代挣得一些东西,试图把东西传递给自己的儿子。

母女关系则大有不同。在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中,可怕的母女关系比可怕的父子关系更为常见。我以为,这并不是因为哪一性比另一性更高尚或者更卑劣,而是因为两性在社会中被设置了不同的角色,拥有不同的地位。在大多数社会中,在人类文明史的大多数时间里,女性都是不掌握生产资料的那一方,被男权社会禁锢为婚姻中产生合法后代的生育者,禁锢为操持家务、安定后方的女主人,禁锢为男性的性欲对象。最终地,女性被禁锢为需要培养姿色、培养才干,以证明自己在持家、育子、满足男人这三个方面都能履行职责。

通俗地来说,女性的价值在于富有姿色;能生养;能持家。其中,“富有姿色”是最重要的指标。一个已经生养过了、已经持家多年的女人,如果年老色衰,对男性来说依然丧失了魅力和价值——丧失了在男性眼中的魅力与价值,就等同于在这个社会中丧失了魅力与价值。因为,女性,在男权社会中是被放在了依附者的角色里。她们,或许应该说我们——是靠着男性的垂青而谋生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就不难理解伊莲娜的母亲对伊莲娜的敌意;就不难理解特丽莎的母亲对特丽莎的敌意;就不难理解普天之下极其常见的女人对其他女人的敌意。

伊莲娜的母亲对儿子极好,对女儿伊莲娜却处处虐待。昆德拉解释道,这位母亲“仿佛”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使身材单薄的伊莲娜变得更抗压,更强壮。真的是这样么?并非如此。二十年之后,当女儿已经在法国生活了二十年、当捷克终于解放,母亲可以来法国探亲探望伊莲娜之后,再见母亲的伊莲娜发现,母亲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当初那个粗暴对待她、忽视她、打击她的母亲。五天的相处里,伊莲娜很快就发现自己变回了当初在母亲面前畏畏缩缩的小女孩。而母亲——这位伊莲娜的亲生母亲,也发现了伊莲娜又变回了虚弱无力的样子,并且,更关键的是——她非常高兴。她非常高兴自己还能使伊莲娜变回当初的可怜样子。她非常高兴自己依然有虐待伊莲娜的能力。

伊莲娜的母亲憎恨伊莲娜。伊莲娜的母亲憎恨伊莲娜这个和她不一样的女人。或者,更普遍的说,伊莲娜的母亲憎恨其他女人。

这一点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女主人公特丽莎的母亲一样。曾享有年轻貌美,享有圣母一般的容貌,享有九个求婚者同时跪地求爱的特丽莎之母,在选错了结婚对象、抛弃丈夫私奔、最终搞砸了自己的生活之后,在失去了年轻貌美,只留下皱巴巴的身躯和粗俗不堪的形象之后,憎恨特丽莎。憎恨自己女儿的美貌;憎恨自己女儿还年轻;憎恨女儿的一切;将自身生命中的一切不幸归结于女儿,要女儿以其一切来偿债。

这样的母女关系,在哪里都不少见。封建思想浓重的地方,女性亲属(奶奶、乃至母亲自己)亲自下手杀死女婴的故事,在当前的中国依旧阴魂不散。母亲虐待自己的女儿,让女儿觉得欠了她的,让女儿做牛做马牺牲自己为父母为兄弟卖命挣钱的故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还有兽父性侵女儿的案例,一般都是在这个家中母亲的知情和默许下进行的——为了换得来自丈夫的经济资源、来自男人的保护,做母亲的女人选择牺牲自己的女儿。在男性掌握资源的地方,在女性注定只是附庸的地方,为了获得来自男性的垂青、为了获得来自男性的资源,女性学会了彼此憎恨,彼此斗争。即使是亲生母女,也不例外。

与父亲不同,除了男人给她们的东西,这些“母亲”一无所有。当父亲关注的是挣得资本、传递给自己的儿子的时候,母亲关注的是如何保有自己从男人那里得到的可怜的施舍,如何不被别的女人分一杯羹。就算是自己的女儿,那也是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就是潜在的与我竞争来自男人的恩赐的对手。

在《无知》的最后,伊莲娜的母亲夺走了自己女儿伊莲娜的男友。

主题三:身边的家人、身边的生活世界对个人的影响往往比重大的历史事件更重要,即使是在二十世纪

对如伊莲娜这样的女性而言,主题三非常契合她的生命故事。不论捷克在发生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论国家存亡的风波如何改变了每一个捷克人的生活,作为一个按照我们今天的流行话语来说“未曾被世界温柔相待”、“没有被好好爱过”的女孩,她早期的生活就是一部受虐与逃离虐待者的生活史。捷克存亡很重要,但捷克存亡于她并没有那么重要——当她处于恶毒母亲的控制与虐待之下,那位母亲如何对待她是她生活中最重大的影响因素。

伊莲娜首次改变自己生活的举动是跟随丈夫离开,而不是离开捷克,奔赴西方。尽管表面上来看,伊莲娜做出的事情与许许多多的逃离苏联魔爪的捷克人一样——流亡——但实际上,伊莲娜真正做出的事情是逃离母亲。去哪里并不重要。她跟随丈夫去的是法国,西方资本主义世界;但哪怕她丈夫要去的不是法国,是亚非拉,我怀疑她也会一样跟随前往。

因为有了她的丈夫,伊莲娜的生活世界改变了。

后来,伊莲娜的丈夫去世了。

再后来,独自一人在法国度过了多年孤苦艰难的生活——做一切肮脏繁重报酬低微的工作,做清洁工,做临终病人的护工——伊莲娜终于找到了下一位男人。富有的、事业成功的、来自斯堪的那维亚的性情快活的古斯塔夫。古斯塔夫将伊莲娜从糟糕的生活状态中托举出来,送伊莲娜的大女儿一套公寓,送伊莲娜的小女儿上寄宿学校,解决了她许多的生活困难。

如果没有伊莲娜的亡夫,没有男友古斯塔夫,伊莲娜的生活将又是一片愁云惨雾。天翻地覆的捷克相比于母亲的淫威来说,并不能多么影响伊莲娜的生活;自由的法国不能保证伊莲娜过上幸福生活——她过上幸福生活的方式是,逃离原生家庭,成立新的家庭,找到一个富有的有能力的男友。

这便引出了本文的下一个主题:女性在男女关系中的被动地位。

主题四:女性在男女关系中的被动地位

伊莲娜一直被选择,从未选择男人。她嫁给亡夫是母亲安排的;谢天谢地,亡夫是一个好人,带着伊莲娜在法国过了多年平静幸福的生活。遇见古斯塔夫,仍然是伊莲娜被选择;她被古斯塔夫选中,于是被古斯塔夫带离了原先的悲惨生活。她无力自救;她无力选择男人;她总是处于被选择的位置上。

伊莲娜自己也在期待:当她和古斯塔夫回到捷克的布拉格,她不再喜欢古斯塔夫,她开始期待一位新的男人。一位新的能带她脱离现有生活的男人。伊莲娜不但在事实上处于爱情中的被动地位,她自己也在期待男女关系、或曰男人,对自己的拯救。

还在捷克首都布拉格生活的时候,伊莲娜曾在酒吧中有过一次艳遇,遇到了一个整晚都对她特别感兴趣的男人,名叫约瑟夫。那时已经和亡夫在一起的伊莲娜拒绝了这个男人;但是,她收下了这个男人为她从酒吧偷出来的一只小烟灰缸作为礼物。多年来,伊莲娜一直以这个男人、这次艳遇,作为生活中的一个期待。她甚至随身携带着这只小烟灰缸,作为一个吉祥物。

她带着小烟灰缸?她用一个酒吧夜晚的艳遇之物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撑?

她带着小烟灰缸。她用一个酒吧夜晚的艳遇之物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撑。

捷克解放后,重返布拉格的伊莲娜也随身携带着这只烟灰缸。你不会相信生活的奇遇——但它就是在伊莲娜的生活里发生了。伊莲娜在飞往捷克的机场上遇见了当年那个送她小烟灰缸的男人,那个艳遇对象,约瑟夫。她非常激动;她和那个男人聊天;她和那个男人约着在布拉格见面;她和那个男人在见面之后疯狂做爱。彼时,伊莲娜已经越来越无法容忍变得越来越喜爱布拉格、欣赏她的母亲的浅薄男友古斯塔夫;她决定了,她准备好了,要选择约瑟夫。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选择男人:她要选择约瑟夫,选择这个二十年前布拉格酒吧艳遇的对象,她多年携带的小烟灰缸的原主人,选择跟约瑟夫走,离开布拉格,回到法国,拥抱新生活。

约瑟夫能感受到。他感受到了这个女人随时准备跟他走;他感受到了这个女人已经准备献出他的爱情。但是……

疯狂的做爱之后,伊莲娜拿出小烟灰缸给约瑟夫看。但是——约瑟夫不记得了。从头到尾,约瑟夫都没有认出伊莲娜是谁;他不记得伊莲娜。把酒吧中一次偶然的艳遇记了一辈子的,只是伊莲娜自己。

强者与弱者受到身边人、身边的生活世界的影响程度是不同的;在昆德拉所描写的好几个捷克逃亡者的例子当中,只有她伊莲娜并非为了逃亡亡国的捷克而逃亡。伊莲娜的亡夫是为了逃亡而逃亡的;伊莲娜后来的艳遇对象约瑟夫也是为了逃离可怕的苏联统治下的生活而逃亡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男主人公托马斯是为了继续自己的医生事业而逃亡的;女二号,特立独行的画家萨宾娜是因为迷恋背叛的感觉而不断逃亡的;生活世界、父母亲人、宵小之辈,虽对他们的生活有影响,但不是全部。而伊莲娜的世界,作为弱者的世界,小得可怜,孱弱得可笑。她抱着可笑的希望生活多年,她将自己的希望、自己的价值,寄托在二十年前布拉格酒吧中一个为她容貌着迷的陌生男子身上。一个普通的消磨于酒吧的夜晚里,在一群人中间,他看见了她;她着迷于她;这只是约瑟夫生活中早已忘却的小小插曲,她却激动不已,将这件事牢记了二十多年。

啊,伊莲娜。将生命的价值维系于男人的注视的伊莲娜。将男人视为自己生命的救赎者的伊莲娜。在书的末尾,被自己的母亲抢走了男友;发现自以为是老情人的男人根本不记得她是谁;在书的末尾,她一败涂地。

主题五:逃避女人的男人,与追逐男人的女人

伊莲娜的男友,是富有、迷人、成功、善良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古斯塔夫。

富有、迷人、成功、善良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古斯塔夫,一辈子都在吸引女人;

富有、迷人、成功、善良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古斯塔夫,一辈子都在逃避女人。

女人们着迷于古斯塔夫的善良;女人们为古斯塔夫着迷;女人们沉迷于古斯塔夫,令他不堪重负,想要逃离。

古斯塔夫吸引着女人;古斯塔夫迷住了女人;古斯塔夫并不希望自己成为女人沉迷的对象,他一辈子都在逃离女人。

这是男女关系中一对常见的主题。逃避女人的男人,与追逐男人的女人。

写稿子的,你没有搞错吧?

写稿子的,我没有搞错。

以自然界给生物分出雌雄,令雌性有生育后代的能力,令雌性选择优质雄性交配、生育后代、传递基因的底层设计,应该是男人追逐女人,而女人淘汰她们看不上的男人。我知道。

但我们确实常见逃避女人的男人。但我们确实常见追逐男人的女人。在男权社会之内。

在《无知》之中,这在伊莲娜和古斯塔夫的关系中表现为:

“伊莲娜以其生命的整个重负委身于他,而他则渴望没有重负地活着。他在她身上寻找逃避,可她却像挑战一般站立在他面前;就像一个谜;像一个有待完成的壮举;像一个必须面对的法官。”

在男权社会之中,男人掌握资源,而女人只能向男人寻求资源。这样的社会构建影响的不止是两性之间的资源分配;这样的社会构建还影响了两性各自的自我意识,各自的自尊,各自的自我发展,各自的人格独立完整的程度。终其一生,男人被教育成为他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成为一个主体;男人被教育去争权夺利,去获得成就,去证明自己的能力。而女人,女人被教育成成为一个好女人,成为一个好妻子,成为一个好母亲,成为一个拥有完美色相的美女,成为被男人打量、被男人衡量、被男人追逐的客体。女人被教育成为对象,成为客体,成为他者。

当女人无法或不被鼓励去成为自己,当女人被要求或被鼓励去找到一个好男人,当女人被要求或被环境逼迫着去依赖于男人,那么女人,就无法发展自己的独立人格,无法发展自己的完整自我。她们,我们,缺乏自我;我们没有主心骨;我们不是自己生命的主体;我们长不出自己的翅膀,我们无法开创自己的生活,我们便去寻找,寻找一个我们可以攀援依赖的主体——男人;我们便去追逐,追逐一个能够负担起我们全部生命责任的男人。

但是,没有人能负担起另一个人全部的生命重负。即使是占尽资源优势的男人,也担不起。即使是最孔武有力、最英气逼人的男人,也无法承担起另一个主体的生命责任。

伊莲娜寻找了一生,寻找一个可以将她托举出痛苦、带入新生活的男人,终被古斯塔夫与约瑟夫相继抛弃。

主题六:母子关系——一种男女关系的变体

母子关系的主题,并不在《无知》的明面之上,而是作为汹涌的暗流存在。古斯塔夫成为逃避女人的男人,并不仅仅因为其无法负担伴侣的人生重量;还因为,他所逃避的是他包裹一切的母亲。由此泛化,他逃避的是由他母亲所代表的一切试图包裹他的女人。

母亲啊,母亲。生了儿子的母亲。拥有儿子的母亲。这一点,对中国读者来说应该是非常熟悉的主题。

一个不幸的婚姻;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只拥有,只名正言顺地拥有的,是自己生出的儿子。他是自己的儿子;他也是一个男性。当丈夫不属于自己,自己生出的儿子就是唯一属于自己的男性。母子关系,变成了男女关系的变体。

她有足够的理由拥有他。她有足够的理由包裹他。到后来,古斯塔夫逃开了;古斯塔夫逃开了一切试图包裹他的女人。古斯塔夫从母亲那里习得了对女人要绝对的温柔善良,因为女人就如他的母亲一样;古斯塔夫还从母亲那里习得了,他终其一生都要逃避母亲那样的女人。他成为了一个女人杀手,古斯塔夫:他的温柔善良吸引了一个又一个女人飞蛾扑火,他的逃避使她们一个又一个都被逃避、被抛弃。

在最后,终生被女人环绕、又终生逃避女人的古斯塔夫,满意地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儿子:伊莲娜母亲的女儿,伊莲娜的兄弟。古斯塔夫心想,他将把他介绍给他商界的朋友。

这个古老的故事,将开始新的一轮从父亲到儿子的继承与传递。

母与子的话题在《无知》中只是平静湖面下的暗流。在昆德拉的另一部作品《生活在别处》中,通过描绘主人公雅罗比尔与母亲的关系,这一主题会得到充分的阐述。

主题七:依恋

男女关系是昆德拉的作品中着力最多的主题。在古斯塔夫和伊莲娜的关系中,这个主题浮现;在古斯塔夫和伊莲娜的母亲的关系中,这个主题浮现;在伊莲娜和约瑟夫等其他人的关系中,这个主题仍旧浮现。可惜前述的这些主题似乎都不是正面的经验,令人怀疑昆德拉是否对人性与两性关系过于悲观冷酷。

我觉得,并不是。昆德拉不是那么悲观的人,也不是那么冷酷的人,更也不是那么单薄的人。在他对男女关系的描写中,仍有一丝亮色。在《无知》中,那就是:依恋。约瑟夫对其妻子的依恋。

约瑟夫的妻子去世多年了。约瑟夫无法释怀这件事情,无法接受妻子的死,无法将她移出自己的生活。他拼尽全力争夺妻子的遗体以和他葬在一起;他最终决定,像妻子还没有死那样继续和她共同生活。

他保留他们共同生活的一切痕迹与习惯。他心中时时想着妻子种植在他们房子前的水杉。深夜中,水杉高举着笔直的枝干,像妻子举着一盏灯,照亮了他归家的路。

主题八:性与美

性。昆德拉沉迷于之的主题。如果不写性,不翻来覆去写性,就不是昆德拉了。

作为一个资深魔法师,笔者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来判定性这一主题是否真有昆德拉所表现出的那么重要。我只能通过和其他作家相比来感受到——昆德拉似乎对性这个主题着墨过多,对性的重要性及其强调,对性的表现形式也充满了戏剧性。在其他优秀作品中,性的常态化、普通化,或者性在更大的人性图景中的隐没不见,令我倾向于认为对性主题的过度沉迷可能是昆德拉个人的问题。也许性对昆德拉而言真的如此重要;也许是性的缺乏或性的缺陷使得性对于昆德拉而言成为了他永远的沉迷对象。

性的主题姑且存而不论;另一个与性相伴相生的主题,美,笔者则认为自己可以尝试予以置评。昆德拉笔下的人物特别在意自己美不美;昆德拉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是否具有魅力,也往往取决于她美不美。根据美貌与否这一标准,昆德拉试图使其女性主人公的生活遭遇正当化:比如,伊莲娜的男人,不论是追求她的古斯塔夫,还是接受她的邀请的约瑟夫,都在很大程度上因为被伊莲娜的美丽打动,因为“这是个美丽的女人”而追求她、接受她。对于古斯塔夫的追求,作者所用的词句是“追求……美丽的遗孀”;对于约瑟夫在机场接受一个陌生女人的搭讪聊天,作者所用的词句是“这次相遇,他也很高兴。她友好,娇媚,令人愉快,年纪四十上下,长得漂漂亮亮”。

文中出现的另一个女性角色米拉达,她初次出场,是在伊莲娜归来布拉格的聚会上,她是唯一对伊莲娜友善并安慰她的和善老年女人。文章着重描写了她的美;描写了她的美仅仅在静态时呈现,描写了米拉达一旦说起话来,牵动的面部肌肉就无情地暴露了米拉达衰老的皱纹。

米拉达在意美。中学时代一个愚蠢的错误导致了不可挽回的后果:米拉达失去了一只左耳。为了掩盖这个秘密,为了保持她美丽的形象,她终生保持了圆圆的短发发型,遮住空缺的耳朵。她特意选择城郊的美发店,以避免理发师会将她的秘密透露给熟人。到最后,她干脆为了美丽,牺牲了自己的性生活——不再有性,也就不再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她能永远美丽了。

那么,真正在意美的那个人,是米拉达,是古斯塔夫,是约瑟夫,还是他们背后的昆德拉?

我不否认美令人赏心悦目;但作为智慧生物的我们,把人的外貌之美和个人魅力作简单的等价,并不准确。美貌仅仅只是五官特质,而人这一种智慧生物的魅力、吸引力,完全可以来源于许多其他方面。你我的生活中很可能见过容貌普通、乃至丑陋,但散发出强大魅力的人。甚至可以这样说,即使一个人拥有美丽端正的五官,他也完全可能是不具有魅力的,甚至不被认为是美人——回忆一下自己的生活,你我也很可能见识过这样不走运的同类。作为智慧生物,我们在求偶中的吸引力来自于许多维度。如果昆德拉只能看见美,或者如此强调美——那么,我不禁怀疑,在这一点上他的所见所感,是否准确?笔者不禁想问,不美又如何?把人的魅力归因于美,忽视了真正重要的人的内在本质。在对美的再三强调中,昆德拉是否表现出了对人类本质的轻视?

性与美,都是人类作为动物的本能追求。昆德拉对本能倾向的痴迷,或许是来源于流亡生活中这二者的慰籍,或许仅仅是作者本人的特殊倾向,如果不是一种有失偏颇的倾向的话。

当然,另一种可能是,昆德拉并没有在“美”这一点上夹带私货,而是在试图忠实地反映他所构建出的典型人物的心理,反映出普遍的真实人性;或者,更具体地,反映出男权社会中男人爱好美色的人性,与应对男人这种人性的女人发展出的对美的在乎。

也许这真的是作家心中所理解的人性。作为和作家有不同生活经验、不同性别视角的读者,我无从得知作者的真实目的。

主题九:流亡者与回归者

流亡者与回归者是同一组人身上的一对命题。一个流亡者不能属于这里也属于那里;他没有那个权利。一个流亡者哪里也不属于:他的生命被两边牵扯着,被两边要求分割。

在他们流亡的国度,流亡者被期待回归;流亡者被要求回归。对于真正回到故土的回归者来说,他们并未被赞许,而是被要求放弃流亡生活;放弃过去有过的一切,是获得故土之人容纳的先决条件。没有人要听伊莲娜讲这二十年来她在法国的生活;没有人要听约瑟夫讲讲他的丹麦妻子,讲他几十年来在丹麦的生活。

留在故土的人,只讲往事,讲他们和回归者在流亡之前曾共有的往事。留在故土的人,只问往事,问回归者是否记得他们和回归者在流亡之前曾共有的往事。他们要回归者记起来;他们要回归者再确认;他们要否认回归者二十年来的流亡生活,切割过去的自己,重新效忠故土,效忠故土之人所拥有的生活。

如昆德拉所说,就像在特洛伊战争之后经过十年漂泊异乡的尤利西斯终于回到故土时,故乡之人无人关心十年来他经历了什么。他们把尤利西斯的归来看作喜庆,看作归宗,看理所当然的终回故乡。人们不断地要尤利西斯记起来十年前发生的一切事;人们不断地告知尤利西斯他不在的这十年来发生的一切事;人们假定,一个归乡的游子,想知道故乡发生的一切事。故乡无人问及他的流浪,他的遭遇。 故乡无人承认他在外面的世界遭遇的一切。“没有人对尤利西斯说:你讲讲吧!”

人们只看到了一个归来的游子,对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毫无兴趣。

主题十:少年心理

一个敏感的作家不会忘掉少年的心理。一个敢于处理生活的残酷一面的作家,也就敢于描写少年生活的一次愚蠢举动给成年生活留下的终生后果。

昆德拉写的是米拉达。

当年的女中学生米拉达,在和一个残酷的虐待狂男中学生谈恋爱被抛弃后,决定以死留住时间,冻结未来,将生命永远定格在有过“爱”的永恒里。 米拉达朦胧地知道,未来永远是流动的:

“她像块石头似的,呆呆地望着破裂的爱情,望着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渐渐地、永远地离她而去;对于她来说,除了这段过去,什么也没有留下;她正是想向这段过去展示自己,向它言说,向它传递信号。她对未来没有兴趣;她宁愿要永恒;永恒,就是时间的停滞,时间的凝固;未来使永恒不能发生;她想要毁掉未来。” (此处令笔者想起,《挪威的森林》也有类似主题:直子的男友死了,死去的此人,永远定格在十八岁)

米拉达决定自杀。

“死,决定去死;这对一个少年来说要比对一个大人容易得多。什么?死亡将要夺去的少年的未来不是更远大吗?确实是的,但是,对于一个少年,未来是一种遥不可及、抽象虚幻的东西,他并不真正相信。”

离开少年阶段几十年,在人生的中途、在人生的晚期,昆德拉还能回顾往事,想起当年自己做少年时的心理。此处令笔者感慨,优秀作家体察人心的能力是如此的细致入微!此处也令笔者思考,关于少年心理这一主题,值得更细致的关注、描画。尽管对经历了风风雨雨的成年人来说,少年时的往事不再重要,少年时的困难不再算得上困难;但对于身处少年之中的年轻一代来说,那时他所遭遇的困境,就是他所知的一切。不是所有少年,都能幸运地走到能够云淡风轻地回顾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中年岁月。

最后,米拉达自杀未遂,在雪地中冻伤失去了一只耳朵。终其一生,米拉达带着这份重负,独自生活着。

主题十一:故乡与生命有限性

故乡的魔力来源于我们生命的短促。

对尤利西斯而言,“他舍弃对未知(冒险)的激情探索而选择了对已知(回归)的赞颂。较之无限(因为冒险永远都不想结束),他宁要有限(因为回归是与生命之有限性的一种妥协)。”

“假设人的寿命是八十岁。每个人差不多是按照这个期限来设想和安排他们的生活的。我刚才所说的,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是大家很少意识到分给我们的年数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数据,一个外在的特征,而是人的定义本身的一部分。能使出浑身解数活上两倍时间长的人,也就是说一百六十年,跟我们不属于同一个种类。”

这就意味着, 当生命足够长,故乡也就不成为故乡。当生命足够长,故乡会失去其魔力。当生命足够长,故乡对你而言就过于乏味,乏味得无法在其中度过你全部的生命。以漫长的生命,你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做更多的事,成为更多面的自己。将你的八十年活出一百六十年——做得到的人,将拥有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人生。

结语

昆德拉的《无知》包含的故事与主题,比我在这里复述的更为丰富。比如,米拉达当年爱的中学男生就是约瑟夫;比如,步入老年的约瑟夫回到布拉格城,回顾以前的日记,再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竟是一个受虐狂、一个满嘴谎言的坏小子;比如,约瑟夫在捷克的前妻的女儿试图见他却失败;比如,米拉达知道了约瑟夫的归来;比如,昆德拉作品中常见的动物主题;故乡的变化;乡愁之情的来源、消逝与维系;巨变之中家庭成员的分裂,流亡者与留守者之间的兄弟姐妹之谊变成了彼此不能理解的沉默、变成了在彼此脸上寻找迫近死亡的痕迹;比如,巨变之后的捷克的政治生活与公共生活的变化,当年选择了不同立场的人的境遇及其变化;……还有许多许多。这些多样的故事细节与主题,每一个都经过了作者的精心构造,都是作者以几十年的所见所想,精炼得出。也正因此,《无知》才是一部充满魅力的作品,没有一处轻浮,没有一字未经思虑。

我在这里所提取出的,只是我能看出、有感触、有笔力描述的主题;更多的主题,有待读者诸君自去体会、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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