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去扫父母亲的墓，在香烛的袅袅青烟中，大姐说，父亲一生都想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大姐与父亲早年相处的日子要比我们多很多，她对父亲的了解也要比我们更深。我们几个弟妹一时也接不上话，只是望着墓碑上父亲炯炯有神的目光，默默无语。
我读小学时，祖母已进入高龄，平时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得知，祖父年幼时先后丧失父母，由本村的一位妇人抚育长大，十多岁就闯荡上海，在十六铺码头摆流动水果摊。
祖父育有四子，父亲为老小。三个兄长念了几年书，就辍学帮父亲把水果摊发展成了水果铺。祖父唯疼爱幼子，供他从小学一直念到初中，才让他去谋生学生意。后父亲自己又进修了会计专业，成了一名专业人员，入职于一家船运公司，成了家族中第一个坐写字间的人。祖母总是对我们唠叨，你爷（爹）是念洋学堂念岀来的写字间。
我懂事后，父亲已是一家进出口公司的财会人员了，每次单位填写履历表，父亲对学历一栏格外重视，总是最后工工整整地写上：会计中专。有一次，父亲整理床头账箱里的证书、照片等，特意把那张财会中专的证书给我们看。实际上那只是一张单科结业证书，证明了该学生经过两年学习，修完了会计学科。父亲说那时他正在一家商铺当学徒，每次上完排门板，才匆匆赶到夜校去上课。言语中流露当时因种种原因没好好读书的遗憾。
大姐初中毕业后，已拿到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但当时父亲正身陷市郊的一家农场“改造思想”，家中无力供她继续求学。母亲从全家生计出发，咬咬牙，决定让大姐去工厂当学徒。大姐的班主任几次上门来做母亲的“工作”，最终没有挽回。母亲其实特地去农场找父亲商量过的——这也是一次不用商量的商量，当时的家境，让人只能作这样的选择。父亲对大女儿的愧疚，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她考出了自学大专文凭，才慢慢释怀。
几年后，三姐小学毕业，面临上初中还是就读半工半读技校（可提供膳费）的选择时，父亲想也没想，毫不犹豫，毅然让三女儿填报初中志愿，使三姐圆了一直想上市八女子中学的梦。后来，母亲说，倷阿爹是在还你们大姐升高中时，对子女欠下的债呀！
从五十年代一直到“文革”结束，在几十年的政治运动中，父亲生命的小船一直在风浪间颠簸，不太安宁的生活空间，使他离读书的梦想渐行渐远。他的没有放弃，体现在去书店购买了一些专业书籍，读会计理论，我们半夜起来上厕所，总看到他床头的台灯还亮着。
父亲把书中学到的理论用到了下属企业的生产实践中。1957年，他创设了茶叶分批成本核算单，在全局系统财务科先进交流会上作交流。1963年4月，他受市外贸局选派，去下属企业进行班组核算试点，又创设了班组成本合算法，为产品出口成本及各个业务环节的内含费用等，提供了精确有效的简明计算方法，大大提高了业务人员的效率能力和盈利意识，为公司进出口业务的顺利开展作出了重要贡献。父亲当时还为此受到了表扬，而此方法至今仍在沿用。
那段特殊的年代过去后，教育渐渐恢复了正常，父亲心中读书的梦想又开始萌动。尽管他当时已接近退休年龄，也不存在评职称所需要的文凭，但他四处寻觅业余大学开班的各种信息与资料，选择适合自己的专业，最后报了某区业余大学的会计专业班。
于是，他自掏学费，每周三个晚上和一个周日赶去读书，回来再做老师布置的作业。最辛苦的是考试前的复习，一道一道题目需要背下来。背完后，父亲常常拿着一大沓复习资料，得意地跟我们炫耀，说幸亏自己年轻时学京戏背台词的功夫帮了他，否则这个前记后忘的年龄还真背不出来呢——他完全沉浸在读书的愉悦之中。
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父亲的读书笔记，记得极其认真详细，几乎没有涂改的地方，而且字迹十分端正。笔记是用一般的信纸记的，每门课、每个学期，分门别类，装订得整整齐齐。当时我就想，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读书汲取知识了，他是在延续人生中被迫中断的读书梦，享受这梦境般的快乐啊！
父亲不但自己刻苦读书，还千方百计替儿女们寻找读书的机会。
那天上午，我正在车间干活，门房间师傅急匆匆找到我，说我父亲来电话，有急事找我。我一路小跑到门房间，抓起电话问父亲有什么事。父亲兴奋地说，他看到他们单位附近的马路上，贴着我们局职工大学招生的通知，让我下班后一定去看一下，并告诉我大致的方位。
我下班后赶到那儿一看，原来是局职工大学机械大专班的招收通知。我因对理工科没兴趣，就没去报名。父亲对此一直不太理解——他觉得我学了机械专业，在工厂里是能派上用场的。直到我考上区业余大学的中文专业，后又取得国家承认的大专文凭，他才慢慢理解了儿子的选择。
在父亲的鼓励下，我们姐弟几个都赶上了当时的读书潮。大姐考出了图书馆专业文凭，并评上了职称；二姐也攻读了财会专业，从工人转入会计岗位；三姐考入了电大英语专业，毕业后成为研究院的工程师；我与兄长中文专业毕业后，分别进入市级机关，当了一名公务员。
父亲每当向亲戚朋友介绍自己子女时，总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或许，是我们延续了他压抑已久的读书梦；或许是我们在他的指引下，走出了读书求职的成功之路；或许是我们顺应时代潮流，通过刻苦学习，都谋到了一个可以让他夸耀的职业；或许，这是他人生中最感到成功的事……之一？每当他向亲朋讲子女读书的故事时，我总觉得，在读书这件事上，我们付出了辛劳与努力，他得到了成功。抑或，这是天下父母共同的心理？
前不久，在整理父亲旧物时，我看到了父亲在职时，最后一次填写的中共中央组织部印制的《干部履历表》复印件，上面填写了我们姐弟五人通过读书转变的具体工作岗位。而在“现有文化程度”一栏，父亲工整地填上：会计专科。
从中专到专科，我想，在这个专科里，肯定包含了父亲通过辛劳获得的自学会计大专结业的学分，也包含了父亲的读书梦。父亲在填写这张履历表时，他一定是喜不自禁的。
我知道，父亲的一生，高兴的日子不多，我们能通过自己的读书行为来给他的人生畅怀助推，这也是做子女的欣慰。而且，我们自己也从中得到了收获，这个收获不仅仅是知识与职业，更是对人生的一种感悟，是各种修养的传承。
其实，父亲在履历表上填什么学历，早已经不重要了。
本文刊2016年12月21日《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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