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在记叙文里的地位，相当于喜剧在戏剧中的地位。原本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是太多人都误以为做起来很简单。想一下，在朋友聚会上，十个人里有几个能够讲出一个让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的笑话？如果让人欢笑如果如此容易，人们为什么要花钱去听相声呢？写一个悲剧，只需要知道人类共同的正常情感就好了。但是要想写好一个喜剧，却需要智慧，洞悉人性中幽微复杂的部分。
想写好游记，需要的不是漂亮的照片，或者详细的衣食住行指南，而是写作过程中最为重要的平衡感。这里所说的平衡感，有两重含义。
第一重含义，说的是理性的叙述和感性的抒情之间需要取得的平衡感。侧重于理性的叙述，很容易让人感到无聊无趣。侧重于感性的抒情，又很容易让人迅速产生厌倦和反感。前者像个旅游顾问，或者是会计出游，没有丝毫旅游的味道；后者像个毫无节制的文艺青年，对一切都大呼小叫，动辄泪流满面。
第二重含义，说的是写作者在以自己为主的主观视角和以旁观者为主的客观视角中取得的平衡。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写游记，并不会好看，尤其是事无巨细记录旅程中的点点滴滴和心理感受，就有一种过度自恋的感觉。自恋而且写出来，这就像是当众手淫，许多个人游记都有这个毛病。但是，写游记如果没有自我，那么又完全没有特别的地方，就更不值得让人阅读了。
必须在采用主观视角的同时，加上足够多的客观视角。这样，当你的自我表述对读者失去效用的时候，客观视角却有可能让人产生共情的作用，让人产生“我要是在那里该多好”的感觉。从布局的角度来看，当写作的自我撤离，留下客观视角的描述，相当于沉默的留白。在这留白之中，人们可以得到作者喋喋不休里所不能承载的情感，于是读者的自我不再被作者抑制，而是自由自在地生长了出来。读者不会记得你文笔的精彩，但是会对自我生长印象深刻。
即便是极为要好的朋友，当你从马尔代夫潜水回来，向对方展示你的旅游照片的时候，往往看不到十张对方就已经彻底厌倦，只是礼貌性地点头赞美，脸上的微笑早已经麻木。然而，人们很少意识到，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彻底改变这种局面，让你的朋友变成积极的照片品评参与者。这种言辞上的魔法很简单，你只需要轻轻说一句：我已经帮你预定了明年的机票和旅馆，明年我们一起再去一次。情况就会立即发生逆转，原因并不复杂：他从旁观者变成了潜在的参与者，于是，他看你的旅游照片的时候其实是在为自己未来的旅行计划做规划，那么他自然变得饶有兴趣。
游记也是相同的道理。什么是好的游记？好的游记让读者产生对你笔下描述的那个地方无限的憧憬，给与他们一个放下一切前往的理由。所以，在动笔写下任何一个字之前，你都应该在心里告诫自己：我所写下的文字，并非是为了展示我自己。我只是替代我的读者先行前往，现在向他们提交我的报告，作为他们未来的参考。
甚至，以朋友的口吻介绍一个地方给读者都远远不够。而应该像你和读者是认识数十年的老友一样，你因为了解对方，用最能说服他们的方式让他们对某个地方产生足够的兴趣。而他们可能产生兴趣的原因，未必是因为风光、美食、购物和演出，很可能是满足了他们内心的某种情感需求。一段遥远的回忆，一种渴望的情感，一种陌生的体验，又或者是一种潜在的风险，而你责任是报告他们这些东西存在的可能，以及目前存在的状态。
为什么我不看网上那些写着Day1、Day2、Day3，贴满了各种照片的游记？因为那些影像和文字除了“我很快乐”四个字之外，什么都没有说，对我没有任何价值。而如果是作为旅游攻略来使用，它们又太冗长，有效信息太少，抒情和自拍太多。为什么游记都会写成这样？原因是他们都把自己当偶像了。
这些做法和网上的旅游达人、网络红人的游记并没有什么区别。问题在于，别人是达人红人，而你是无名小卒。别人作为偶像，一路自拍，一路风光，一路贴满照片，却有许多人愿意追着看，原因不是照片，而是因为他们是偶像，他们的生活方式，甚至是他们的存在方式，都是粉丝所追捧和渴望的。所以，他们的海量照片是粉丝所需要的，他们需要一种可以模仿和参照的生活方式，因此越详细越具体越好。
而绝大多数把游记写成那种鬼样的人，都只是普通人。不是皇帝而下诏书，自然没有人奉诏。不是偶像而按照偶像的方式写游记，自然没有人要去读。
所以，昨天我写的《圣诞快乐：我的日本一日游》里，从头到尾我都在竭力保持文章的平衡感。里面没有洋洋自得、没完没了的自我，也不是日本千叶县的百科知识。而是用相当克制和内敛的方式，写一次仓促而平淡无奇的旅行里，那些和日常生活里不一样的感受。最后，再写一段人人在旅行里都盼望着的“人际奇遇”。对于读者来说，在一次旅行里要的不就是这些东西么？
有好几个人在留言里问我，为什么不多贴一些图？这样发问，就说明我做对了。因为需要去拍照的是读者，而不是我自己。当一个人看完这篇游记，也去到千叶，用相机拍摄无数照片，印证我在文章中的感受，试图在24小时营业的餐厅里找到陌生人的问候时，我的这篇游记也就终于完整了。
我和读者各自完成一半，这才是写游记的核心秘诀，也是它最为困难的部分。
题图摄影：Andreas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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