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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时乡俗:一个中国人一生周而复始的故事



小时候就盼过年。民谚说万节春为首。春节就是旧历年。过年之乐,其实是在等待阶段,除夕近黄昏那时刻达到顶峰。酝酿了半个多月的节日氛围越来越浓郁、越来越迫近,真不知要迎来一个怎么样的庞然大物。一上了年饭桌,节日气氛就开始淡化,渐渐稀释,终至索然。正像雨意最浓,是在黑云压城、金蛇隐现之际一样。


真把年过完了,又颇怅怅然,意犹未尽。老来诵郑子尹《正月十六日戏书》诗“灯节行看过,儿童又爽然。抱书愁上学,牧犊怒持鞭”之句,真觉刻画亲切。

进入腊月,过年的准备工作就开始了。先是见母亲带了人,头上顶着布袋,手持捆着扫帚的竹竿,打扫各房间的天花板和墙壁。


这叫“打扬尘”(尘念阴平声,撑)。扬尘即平日附着于天花板及墙壁上的飞尘。按规矩应在腊八那天打扬尘。谚曰“一年不打尘,十年理不伸(亦读撑)”,但执行不严格,年前打了就成。书上写的“腊八粥”很诱人,但石城人不喜喝粥,病人也宁愿喝米汤。只有形容贫困才说:“穷得喝稀饭!”腊八还是蒸豆豉的日子。腊八蒸的豆豉经久不坏。


再过些日子,母亲带着人去赶牛场,买回猪肉、肠衣、豆腐、豆腐干之属,摆开架势做腊肉香肠血豆腐干豆腐。厨房弥漫着花椒盐的香气。大块猪肉抹上厚厚的花椒盐,码在瓦缸里。做香肠用竹圈翻套肠衣,填肥瘦肉,填一段扎一根线。安顺香肠讲麻香,不带一点甜味。豆腐与猪血、肥肉丁加盐搅碎,团成球形,裹以青菜叶,这叫血豆腐。豆腐干滚满花椒盐,泡在腊肉汁里,是为干豆腐。这些都是待熏的半成品。我们跑出跑进,心旷神怡。两三天后,母亲从瓦缸中取出一块“暴腌腊肉”,吃生片火锅。在此前后,必有一个受母亲派出的人消失一天,黄昏才拎着磕(以石碓捣细)好的糕粑面回来。年前到磕面坊去磕面的人家多,要预约排队的。随后就有一天制糕粑。




糕粑面是按比例混合黏米和糯米打成粉末,上饭甑蒸熟后,倒在无甑底的空甑中,用粗头大棒压榨,成为圆柱形的糕粑,即年糕。也可以用大布包着挤压搓揉。分淡味和混糖两种。淡味者为主,混糖的聊备一格,小孩爱吃。米面蒸熟,未压成粑之前,像松花豆,叫松糕,夹一簇在小碗里,浇上蘟子糖汁,也是小儿的好点心。打糍粑更好玩。糯米饭蒸熟,倾入石碓窝,两人各执粗头大棒对着舂打,粑粑棒是专制的,形如棒球棍。我和姐妹们都喜欢参加打一阵。开头轻松,越打碓中粑越黏稠,非大人不能提得起来。舂完,把棒头粘着的糍粑抓下来。残留着的,小孩就争着“啃粑粑棒”。成粑之前的糯米饭,自然又是一顿点心,咸甜二吃。另外还要做小米粑、懒豆粑、高粱粑等等。


腊肉香肠腌好上架,用柏枝火熏着。带香味的青烟从厨房后的杂物小屋里飘出来。香味越来越浓,年也就越来越近了。




腊月二十三,买枣子糖“送灶神菩萨上天”。除夕点香烛接灶神回家。但不像侯宝林说的相声,要换灶神像,只是红纸写的神位。


除夕之夜的主角是火,“三十夜的火,十五的灯”。火盆比平时烧得旺,炭允许搭三层,像小灯一样又红又亮。年年发誓要守岁(叫“守年老者”,与西方圣诞老人不谋而合),但好不容易挨到半夜,磕头拜年,领了压岁钱,就陆续睡去。但我总是熬得最久的。一觉醒来,已是大年初一。


初一整天禁动菜刀扫帚,饭食和扫除都于头晚做好。想是让妇女松弛一天之意。我记忆中的大年初一就是:阴沉沉的灰色天空,往往还有毛毛雨。因臃肿新衣裳而显得又呆又村的小孩。东一簇西一簇的人堆。零零碎碎的炮仗响声。所有商店都关着铺板,倒显得不如闲天热闹。


新得傻乎乎的小孩是街上的主流,走来走去,不知道过年该怎么个大玩一通,只满街找可看的看。大人们在家里祭祖、休息、闲话,主要是赌博,正月是公然赌博的节日。老头老太玩字牌,妇女儿童掷“状元红”(骰子博戏),海派打麻将。小儿满世界彳亍,最吸引他们伫观的一是劈蔗秆,二是“跌十三”,都属底层游民的街头赌博。


石城不产甘蔗,都从炎热地区贩来。粗细色泽近似幼竹者称“蔗秆”,皮薄易剔,为小儿所喜。紫皮粗壮者称“糖蔗”,买来要请大人用菜刀劈削。以蔗秆博戏,是几个人聚钱买一整支连根带梢的蔗秆,割掉梢叶。立蔗于地,第一刀归出钱多的人,站在石阶上,手捏一把锋利小刀,用刀背压住蔗顶使之立稳,然后翻转小刀,以刀刃触蔗,顺势往下劈去。蔗皮破多长,就切下多长归劈者所有;然后第二个人接着劈,直至破完这根甘蔗。刀是共用一把,关键在手法高低。据说有一刀破全秆的,合资买的甘蔗归他一人独享。但我见过的顶多破过一半就了不起。看人劈蔗秆只能稍稍看一会儿就离开,如果被家长或父执辈撞见,就会目为“无出息”了。




劈蔗秆只输赢一段甘蔗,“跌十三”是赌现钱。赌者以右手握拳,摆三个小钱在虎口处,往地上一掷,口喊“十三!”大约是以三个钱的正反面组合关系来定,得分多者赢赌注。有笑话说,某翁有三女,他择婿标准是从事“不要本钱”的生意,即有一技在身者。最后选了一个唱川戏的、一个擅长“跌十三”的和一个茶倌。某日此翁卧病,三婿同来探望。走到病房门外,大女婿用高腔唱道:“亲爷何时得的——病嘞?”二女婿应声道:“十三!十三——!”岳父大怒,拎床下夜壶掷出去:“滚——”三婿高声吆喝:“又来一壶开水!”“跌十三”被认为更下流,故我从未观察,不知其规则,只知这个笑话。


当时的小学课本有一课:“新年到,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吃年糕,放鞭炮。”真正吸引小男孩的,最是末一项。有的小小孩,用压岁钱买了炮仗,却不敢放,只好请别人代劳,自己站一边眼巴巴地看。有一种“黄烟”,外形与炮仗无异,点燃后喷出极浓的黄色烟雾。如果捏着向水洼里写字画鬼脸,可以保留几秒钟,才渐渐洇散。平常多受欺负的老实小孩,这时就用黄烟往墙上写仇人的名字,以示报复。“嘘花”无声喷火,适合小小孩,胆大者不屑放之。


但有一年,安宗表妹大病初愈,头发稀拉拉的,得了一枚很贵的“水仙花”,个头很大。拿在手里几天,终于下决心放了,我们围观,见喷出来的火花雪白晶亮,一朵一朵辐射出来,果然呈水仙花形状。我最喜欢的是“乘枝箭带电光炮”,近于北京人的“二踢脚”。特别是晚上放,带竹签的火箭曳着光尾破空而上,看看熄灭了,忽然一声巨响,发出雪亮的白光。电光炮细而硬,从广州来的,尾端黑色是标志。外形一样而尾端不加黑色的,叫“蚂蚱炮”,响声小得多,发光作红色,价格便宜一半。东大街两侧的铺檐下,鳞次栉比地摆着炮仗摊,是最吸引顽童的所在。一次,有人在我家大门外的摊子上买了一根乘枝箭,当场燃放,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火箭不上天而是射进对门的火炮摊。转眼间乒乓乱响、火烟迸射,不到三分钟,对门爆竹摊就彻底破产了。我目击了这场乱子,但不知伤人没有,也不知最后如何了结。


正月间四郊还有跳神(地戏)、迎菩萨(抬着代表祖先的神像游寨)等活动,都属于现在称为“屯堡文化”的内容。我跟着母亲,到五官屯看过跳神,到镇宁看过迎汪公。印象是地戏简陋、铁炮震心;镇宁小街小巷铺了厚厚一层甘蔗皮,像在地毯上走路。正月间我喜欢的是耍龙。




耍龙是初三拜庙,初九耍到十五。但我早已在每天放学路过武庙时,溜进大殿看足了龙头诞生的全过程。从扎竹架到糊纸,从素白到彩绘,安长髯,贴金角,逐渐神气活现,直至威仪俨然。父亲却不过别人一再请求,同意接了一回龙。龙到东道主家,要进去绕宅赐福,那硕大无朋的龙头勉强挤进宅侧的巷道,在两壁划出了许多痕迹。当街的二楼,摆了几排长椅,供亲友观看。因位置高而近,不仅看得真切,而且烟火遮没了耍龙的人,只见一条龙在烟雾光焰中翻翻滚滚,真有点飞龙在天的意思。


龙灯快到东道家之前,先有鱼兵虾将灯作前队,随行有“炭花龙”。就是一个铁丝小笼,内贮火炽炭皮,系以长绳,舞动起来,炭皮就爆出密集火花,在夜色中画出灿烂的图案。我觉得这简单的炭花龙倒比正规的烟花好看。


龙来了,舞了,这时放炮仗、嘘花、铁花。嘘花是粗竹筒填火药;铁花又叫“水仙花”,一个人把一小勺熔铁水抛起来,另一人挥木板猛击之,铁水就变成雪白晶亮的火花向空中飞洒。非常好看,也令人害怕,须提防落在身上。持嘘花竹筒的人,一般远远对着滚动的龙身喷射,为神龙助威。但常有胆大心硬者,对准耍龙尾人的赤膊喷去。耍龙尾巴的人必定赤着上身,骑着龙尾巴的竹竿。据说事先厚厚涂了一层油脂,以免皮肤烫伤。我确实看见那赤膊人坦然承受火花,但不知是不是真不会受伤。后来读巴金的《家》,描写耍龙场面,称为最残酷无人性的举动,是义正词严的。有一年烟火太猛,把龙头烧得七穿八孔,威风扫地,临时赶制了一个较为简朴的,好比一出戏的主角换了B角出场,令我扫兴。


安顺耍龙,例由屠户行包办。不知什么缘故。不知别处是否也这样




元宵临近,大十字的灯市,除夕以来三三五五,至此臻于极盛。一般是金鱼、玉兔、金蟾、菱角、八卦、荷花等形状。碧绿肥胖、后腿活动的三足金蟾像个丑角,比较有趣。但我都觉得有点小儿科。有一年罄其压岁钱,买了一盏小龙灯。一头(此头虽小,也比斗大)、一身、一尾,外加一个元宝,与妹妹们持着在园子里耍,耍完藏在厨房的杂物间里。母亲闻知,叫拿去看看,我举着精致的龙头上楼,母亲看了笑骂:你就是条孽龙!


无可奈何年去远,似曾相识债归来。当务之急是赶做落下的寒假作业。马上要开学了。


二月做“观音生”,母亲吃三天“观音斋”。与小孩无关。我幼时痛恨素席,因为什么炒鸡丁、回锅肉、盐菜肉、火腿等等,都是用豆腐做来骗人的。先母一生敬仰观世音,嘱咐我们:出差在外,遇事就默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三月清明,着新草鞋,踏青上坟放风筝,在料峭山风里,坐野地,吃新豌豆、新蚕豆、新蒜薹、新青椒,惬意无比。现在种大棚蔬菜,都成了“四季菜”,吃不出季节感来了。


五月端午,挂菖蒲艾条,吃粽粑,大人蘸雄黄酒给脑眉心写个“王”字,想着自己是老虎了。争着端雄黄水,用饭帚蘸着遍洒屋角墙沿,驱虫祛病。午后出门“游百病”,端午出游,百病消除,出游之处,是塔山和华严洞。我喜欢去华严洞。塔山虽近,却没什么玩的。华严洞的佛寺,端午这天被城里好事者包下来办酒席、打围鼓(川戏清唱),成群结队手举臭烘烘冒黑烟的汽车外胎钻洞。洞口几只承接岩浆水的大石缸,平时一钱不值,端午也论杯卖钱供游人饮用。那股从喉咙冰到肚子、冰得你透不过气的味道,终生难忘。


端午满街的人,满街的草药摊,民谚说端午百草都是药。又说“癞疙宝(癞蛤蟆)躲端午”,这天满世界无此物。有一年端午,一个农人在大十字大声喊:“哪个来买这个宝!”路人一看,他提着一只饭碗大的癞疙宝。这是我亲眼所见。还有一项,是姐姐们分送手制的绸缎香包、五色丝线缠的菱角、填棉花的猴子。但男孩是不屑一顾的,谁带了就在同学中成为笑柄。


七月“接老祖公”,即祭祖,很隆重。月初,母亲就从柜子里取出祖宗牌,悬挂起来。祖宗牌不是木制的牌位,是石印的一幅画,画着标准的中国住宅、摆设、老幼四代各得其乐等等。香烛之外,还供奉点上红绿色的寿桃、馒头、时鲜水果、清茶、糕点等等。特别可爱的是一钵麦芽、一钵谷芽,青葱葱的一尺多高,用红线拦腰束住。这是在杂物间里预先育好,为老祖宗坐骑准备的马草。半个月里,顿顿供饭菜茶水,早晚叩首,香烛不灭。小孩们经过就跪下磕三个头。十四晚上“送老祖公上天”,除祭奠外,要“烧包”,即为祖宗准备的钞票。“包”的封皮纸是木板印就的,像个大信封,右侧有“冥司”字样,中间和左侧留待填写亡人姓名和子孙姓名,包里用钱纸折成凹槽,贮放金银锞,然后封包,填写封皮。写包要请字写得好的族叔、罗老表他们写,大姐二姐后来也得参加。我以下的,学历不够。最逗人的是要买一个纸扎的马哥头和一匹纸马,护送老祖宗上天。马哥头穿一身黑色短打,歪戴博士帽,嘴角叼根香烟,蓄小胡子,右手执鞭,一副滑头相。马作匪夷所思的彩色。还要为马哥头起个姓名。有一次大姐灵机一动,起了个“姚大顺”,全家乐不可支,因为姚大顺是一个什么小店的老板,小店招牌就叫“姚大顺”。后来,姚大顺在我家就成了纸马哥头或真马哥头的代号。在户外烧包,还要烧些散纸钱给无人管的孤魂野鬼。




七月半鬼节,放河灯,为鬼魂归途照路。河灯放在几乎年年有人自溺的李家花园河里。石城人寻短见的,几乎都选择李家花园跳河。一跳就全城传遍:“李家花园的河鬼又找替身了。”河灯在暗夜的河面荧荧地亮,缓缓地去,很有点“袭人”,即“瘆人”或“慑人”。


八月中秋,供月亮菩萨,吃月饼百果,跟各地差不多。毛豆可以说说,就是还没十分饱米的黄豆荚,盐水花椒煮熟。田园风味,越吃越香。石城月饼,不论馅为水晶、洗沙、火腿,都是洒满芝麻的酥壳,不同于广式、云式和省城。尤其洗沙麻饼,至今驰名。


八月十五偷老瓜的陋俗,似乎别处也有。中秋之夜,着人偷农家园子里的南瓜,赠送久婚不育的亲友,说是“宜子之兆”。取《诗经》“瓜瓞绵绵”之义。接瓜人家则设宴接待。并且,偷瓜时不忌主人发觉追骂,说是骂得越恶越秽,越是催生有效。古人笔记载种芫荽要边撒种边说粗言秽语,越骂越长得好的风俗,似乎相近。


九九重阳,在古代是雅人之节,登高赋诗。但俗人也有俗人的过法。石城是打糍粑过重阳,说是“牛王菩萨生日”。大约是酬谢耕牛劳苦之意。农家则酿酒。有一年重阳,父亲带着两位姐姐和我,与志斋吴先生、罗首明先生,出东门登高,走到山腰一个古寺小憩。这座庙颇见荒芜了,没有见到和尚,但佛菩萨们的塑像,金蓝尚有六七成新。我们坐在高高的后殿石阶上,正对着前面天王殿后背的护法菩萨韦驮,是个金盔金甲的英俊小将。殿柱有副小对联:“大将军不离宝杵,真佛子何用袈裟。”吴先生忽然叫我念。我念了,他对父亲夸我念得有节奏。后来不知怎么又说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边背诵边讲,亲切流畅。大姐回家佩服得不得了。


十月初一“送寒衣”,即烧纸衣供祖宗过冬。也给孤魂野鬼烧一些。


十一月冬至日,吃羊肉。我母亲不吃牛羊肉,我们也跟着一年只吃一顿冬至羊肉。而且不是炖汤,只用芹菜干炒羊肉丝。有一年去杨表舅家玩,看他家邻居的一大厚本志异笔记小说,忘了时间,在杨家吃饭。表舅妈特地到门口买了羊肉来炒。回家说起,母亲问我吃了羊肉没有,我谎称只吃了肉中的芹菜,母亲笑骂:“假回子!”


入了腊月,又见母亲带着人打扬尘、蒸豆豉,一年又周而复始。我们也“收拾书包过残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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