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 long，海边的曼彻斯特

和憧憬全身冒汗的热天相比，在冬天里想象寒冷要容易一点。此时，遥远的酷暑已经变成逝去的回忆，四周只剩下冻得坚硬的泥土和光秃秃的树木。

天色已近正午，海面泛起清冷的白光，碧蓝的天空有一种威严的声势，主宰着海边的寂静。海鸟呱噪的声音细弱了一些，路上的人都抄着手低头快步向前走着。

英文里有一个词叫做windchill，说的是风有多冷。北风只消呼地一声掠过，把皮肤表层散发的热量带走，一瞬间便可冷入骨髓。那仿佛是中了寒毒，人被冷空气锁住，无法弯曲四肢，骨骼像冻硬的金属，把附着的血液一并凝固起来。从表皮到骨髓正中，一毫米一毫米地僵硬，一厘米一厘米地痛楚。如果不努力地让肺部开阖，呼吸就会中止，人就会窒息，此时大脑因缺氧而一片空白。

等这一阵冷风过去，血液的余温才有办法缓慢地捂热冻僵的全身，呼吸冲破牢笼，人逐渐回到意识当中。

海边的冬天就是这样的。

海边的曼彻斯特就是这样的。

Singing Beach

波士顿周围有两个曼彻斯特。一个在新罕布什尔州，正北，一个在麻州的东北，面对大西洋。

今年奥斯卡的提名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讲的是在后一个曼彻斯特发生的故事。

曼彻斯特本来是个英国地名，狄更斯的故乡。在清教徒们刚刚踏上美洲的时候，他们给这块土地起了很多家乡的名字，比如Chelsea，Newton，Reading，Rochester，有的在前面加上一个New，纽约NY，新泽西NJ，新罕布什尔NH和新英格兰。

哥伦布在1492年发现美洲。五月花号到达美洲的普利茅斯，是1620年。波士顿成立于1630年，曼彻斯特这个小镇，成立于一年前的1629。

全世界人人都知道英国的曼彻斯特，但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的曼城更有名，麻州这个更古老的小镇却没什么人知道。它旁边就是著名的塞勒姆女巫镇，美国史前的黑暗时期。如果也不知道塞勒姆的话，也许听说过写了《红字》的作家霍桑。霍桑就出生在这里。

1989年，曼彻斯特召开了一次村民大会，投票把自己的小镇叫Manchester by the sea。从此他们在所有正式文件上的名字都变成了Manchester-by-the-sea. 

在地图上也叫做海边的曼彻斯特。??

关于麻州的电影很多，比如美版无间道《Departed》；《Good Will Hunting》，马特达蒙演的，比如《神秘河》，去年奥斯卡最佳电影《聚焦》。

如果来到曼彻斯特，就会发现Manchester-by-the-sea和电影里一模一样。Chandler家族的墓地，就在从128公路下来的大路左边。??

电影剧照

电影剧照

路的尽头就是白色的First Parish教堂。??

而在电影里Patrick的妈妈所在的Essex，殡仪馆所在的Beverly，以及Lee工作的Quincy，都在非常真实而具体的地方。

Lee从他当管理员的Quincy到曼彻斯特的这段路太远，要一个半小时。我有一次在周一下班时间经过，走了Lee必经的93号公路，从下午三点开到六点多。

曼彻斯特海边的商船，大多数是捕鱼和龙虾。钓龙虾的铁笼子，就长这个样子。??

甚至Lee和George的新英格兰劳动人民口音，都和我曾经的邻居一样。

演Lee的Casey Affleck也在波士顿长大，他的奶奶酗酒，他的父亲是酒鬼，生活在社会底层，当过修理工，水管工，哈佛大学管勤杂工。Casey自己则成为严格的素食主义者，连鸡蛋和牛奶都不吃。

电影剧照

Lee生活的环境，周遭的一切都如此真实，但他又有这么悲惨的遭遇，事过多年仍然生活在无边的绝望当中，无法走出去。Lee看起来心如死灰，对待亲人又是一片冷静掩盖下的赤诚，就像海边的天清澈而灿烂，但海水实际上无比寒冷。这种寒冷，在电影里处处清晰可见。Lee在抱着一个大袋子从超市回来，望着燃烧的房子，胸前的纸袋里不仅有啤酒，还有婴儿的尿布。

上一个冬天，我看了《45周年》，这一个冬天，看了Lee的故事，他们都有同样的色调，讲述爱与死亡，绝望像北方的冬天一样漫长。

但我还是更喜欢这个故事一些，Patrick就是希望。

Patrick安顿好了，Lee就要回去了。他在电影里说了两次So long。

一次是他的妻子Randi打电话来，说希望来参加葬礼，Lee挂掉电话前，他说：“So long.”

另一次是他离开曼彻斯特，和哥哥站在外面，等不到小Patrick，他发动车子离开。这时候Patrick跑出来，趴在车窗上。Lee又说：“So long.”

So long据说是来自希伯来和阿拉伯语共有的一个问候Shalom，在美国被统一成so long用来告别。

我喜欢这个词，却从未对人讲过。第一次听是一个年长的木匠，我说bye，他说so long，我听了，愣在那里很久。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

So long

My songs cease—I abandon them; 

From behind the screen where I hid I advance personally,  solely to you.

这是惠特曼写过的组诗《作别》。

我的歌停了——我抛掉它们

从躲藏的幕后，我亲力前行

独自走向你。

Lobster Cove

镇上的小火车站

中午我在曼彻斯特镇中心的小饭馆Cala's吃饭，旁边的桌子来了一对父子。父亲没有电影里的Joe那么高大，头发已经灰白了，脸被海风吹的都是红血丝，满脸雀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这镇上大都是渔民。他儿子是和Lee叔叔在船上打闹的小Patrick的年纪，抱着一个大手机在看。点菜的时候，小男孩特别有礼貌，对服务员说，Can I have steak tips? Please. 

这就是曼彻斯特在海边看起来的样子。

我离开的时候，在超市买了一张bumper sticker，可以贴在车尾，送给留言排第一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