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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中文 ∣ 回乡散记 陈仓

陈  仓



致我们回不去的故乡——上海作家陈仓返乡纪事



创作谈

我要澄清


陈  仓


这篇散文发表之前,在老家朋友圈流传了一些,引起了乡党们的不少议论,原因是在我过去的笔下,与大多数作家一样,要么父慈母孝,要么人间仙境,似乎故乡的每个人都是天下最亲的,故乡的山水都是天下最美的。但是这一次,我夹带了一点不高兴的、有负面情绪的,甚至是黑暗的东西。其实对一个游子而言,这样做是不道德的,而换成作家身份,不那样写就太矫情了。前不久和阿来对话,他对散文写作给出了相似的看法,他说,如果把中国人写家乡的文字、歌曲拼起来,绘成一张地图的话,那中国就是一个天堂。我觉得优秀的作家,应该长着第三只眼睛,或者说是第二颗心脏,用以处理那些让我们深陷其中的事物。

原来我写故乡,准确地说是写塔尔坪那个小山村,说它还不通车,说它还没有手机信号,甚至说父老乡亲不洗澡,吃着草皮树根,过着原始部落一样的生活,其实是想告诉人家,在物欲横流与浮躁不安的城市背景下,我的故乡虽然很穷很偏僻,但是很干净很清静。这几年,包括用散文和用小说,我把故乡写了很多,塔尔坪都被我美化得比佛门净地还要诱人了。因为寺庙都现代化了,和尚都开汽车和配手机了,前几天去一座寺庙参观,就看到几辆出入的高级汽车是由和尚开着的,也看到好几个和尚不断地接听电话。我相信他们的电话肯定不是从天堂打来的,也不是菩萨打来的,如果是从天堂打来的,那么漫游费肯定不会便宜。

因为我的渲染、虚拟,也可以说是我的误导,好多人不怕山高路远,先坐飞机到西安,然后坐300多里的大巴到丹凤县城,然后坐80路的小巴到镇上,从镇上再搭40里的摩托车到塔尔坪——如今塔尔坪不通班车,但是小汽车已经通了,手机信号也通了,并没有与尘世隔离起来。这些人基本都是文学爱好者,有些认识有些也不认识,有些是专门去的,有些也是顺便的,他们跑到塔尔坪就是好奇,想看看在我笔下的那个地方,会不会遇到麋鹿,会不会遇到野人,甚至会不会遇到下凡的仙女。

前段时间我又回了一次塔尔坪,好几个探访者给我留下了电话号码,更多的是给父亲留下了好多香烟、水果和衣服。父亲得了不少实惠,就问我,你的官不小吧?怎么有时间回来?我说,到市里开会顺便的。父亲说,你是坐飞机回来的吧?我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父亲说,怎么不知道,昨天有一架飞机飞过去了,不是你还有谁呀。父亲说话的口气,就像儿子是坐空军一号专机回去的一样。我真想告诉他,这个世上有无数的飞机,而且有无数的人有条件坐飞机。其实父亲并不明白我是作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作家,还以为我在外边当了什么了不起的官。

那么真实一点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呢?大家看看《回乡散记》就明白了,因为在这篇文章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我就是我,陈仓就是陈仓;我是陈仓,我又不是陈仓。严格来说他们并不是一个人,所以我心中的与我笔下的已经不再是同一个故乡。





回乡散记


陈   仓


1
舌尖上的幸福


这次回陕西,除了带着儿子,还有老婆与岳母。她们与儿子一样,都是地道的上海人。但是一下飞机,我还是不顾她们的感受,直接把她们拉到了一家饭馆。没有去钟楼边上的同盛祥百年老店,直接进了一家路边店,当然吃的东西还是一样——羊肉泡馍。坐下来之前,老婆犯了嘀咕,当然是嫌弃这样的小店,主要是害怕不干净。我与老婆各要一碗羊肉泡馍,岳母则要了一个水盆,也就是羊肉汤。吃完之后,我是等她们抱怨的,但是她们大汗淋漓吃完后,得到的却是赞不绝口。这可是从未见过的,上海人饮食习惯与北方人天地之差,何况羊汤泡馍这种四不像的食物,对她们来说无异于另类。我说,你们是不是因为太饿了?她们说,那羊汤纯厚,那羊肉也是量足,加上配着糖蒜,确实是吃得过瘾。

从西安回塔尔坪的路上,她们不断咂着嘴,看样子她们的赞美是真诚的。这种认同感,让我十分开心。在上海的日子,由于饮食差异大,她们任何东西都喜欢放糖,而我则喜欢放盐,所以我们虽为一家人,由于味蕾的不同,幸福的感觉也就不同了,这么多年可以说,大家是有隔阂的。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有时候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舌尖之上的。于是我提议,在回来的时候,我还要带她们去喝羊汤,吃羊肉泡馍,但不是那家小店了,而是直接去西安中心的同盛祥。我的提议遭到了老婆与岳母的共同反对,他们认为这种百年老店,就是一块牌子,不可能有这么纯正的东西,所以要吃还得到那家小店。

对于她们的要求,我是很赞同的。在坐飞机回上海的那天,我开着车绕了很远的路,几乎是找了几个小时,还真是把这家店给找到了,我们又各点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但是仍然离不开这几样。吃完之后,我说,是不是已经没有第一次的味道了?她们说,谁说的?还是这么好吃啊。她们说,在上海不爱吃羊肉,不爱吃这北方的东西,不是因为这些食物品种出了问题,真正的原因是原料变了,加工食物的人心变了,比如在上海喝的羊汤,简直就不是羊汤,是一碗加了调料的白开水而已。还有那些羊肉恐怕还是注水的,或者用激素喂养的,是吃不出羊味的。而在西安,羊是满山咩咩的羊,肉是现场宰杀的肉,汤是漂着一层油珠子的浓汤,就连那分量,也是沉甸甸的,一碗中足有四五块之多呢。

离开故乡时,发生了几个有趣的现象:岳母一贯以江南大米为荣,竟然一改往日的态度,买了一袋十斤装的大米,意思是专供我儿子;还有一包糖蒜、一些核桃和天麻。这些东西确实是值得她们带回上海的。上海虽然什么都不缺,想买什么有什么。可惜的是,在上海买到的新米,它的新不是以收割时间来算的,而是以工厂包装时间为准的;特别是核桃与天麻这些农产品,你看着商场里摆着的核桃壳薄仁白,天麻金黄透亮,而且切了片,配了漂亮的包装袋,那多数都是硫黄处理过的。没有处理过的这些山货,就像没有精心装扮的农民一样,不会有这么亮丽的。

不是我对城市有什么偏见,单从吃的角度来说,城市还是不如农村。可以总结出一个道理,无论从食物的颜色还是味道,离土地越远的地方,越不食人间烟火,就越偏离了原有的本色。


2
八十里外的庄稼


在老家,我有两个姐姐,分别嫁到了塔尔坪左右。小姐比较近,就五里路的地方。大姐相对远一点,在三十里外的镇上。大姐家相对条件要好一些,十几年前就盖了红砖水泥房,几年前又换盖了三层的小洋楼,用上了自来水、热水器与电冰箱,生活基本是现代化,不但与城里没有什么差别,而且比城里还要宽敞很多。

所以每次回家,都会把小姐一家以及父亲,全部接到镇上的大姐家里,一家人在大姐家团聚。开始的时候父亲与小姐都是有意见的,父亲的意见是说,回家一趟不在自己家里住一夜,算什么回家呢?他每次在我回家前,都会把床上的被褥浆洗干净,然后再抱到太阳下晒上几天。但毕竟都是土房子,加上深宅老院,显得特别阴暗,别说是老婆孩子不习惯,就是我这个在老房子里出生的人,每每躺到那张床上,听着窗外潇潇风声,忍受着老鼠叽叽歪歪的尖叫,就是勉强入睡了吧,也尽做一些年少时的噩梦,毕竟在这张床上去世的,已经有几个人了,起码就有哥哥与后妈。

小姐的意见不太一样,有点怕我嫌弃她的意思。每次回家他们都想着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招待我,哄我们高兴。除了杀鸡煮肉之外,就是想尽办法留我们住宿了。小姐为了能让我们住好,狠了狠心,把家里房子全部收拾了一遍,不但把墙全部用石灰泥得雪白,地板上也铺了青砖,专门辟出一间客房,添置了新的棉花被子。他们还怕我不满意,干脆跑到县上买了一台电视机,把天线拉到了后边的山梁上,才勉强可以收到两三个节目。这些东西都是专门为我回家预备的,因为平时把这间新房子空着,只有我一年到头回家的时候,才打开来用用,连那些比较要好的朋友或者亲戚,都是享受不上的。对此,我曾经提出过抗议,说自己一两年回家一次,用不着这样,他们可以自己住着。小姐却说,我们这些泥巴人,不把这些东西弄脏了?有一次,为了平衡两个姐姐家的关系,我带着老婆在小姐家住了一晚,她家的床仍是土炕式的,炕上虽然铺着新麦草与新被子,但是老婆睡一夜起来,整个身上起了大块大块红斑,又痛又痒,不知道是过敏了,还是被虫子咬了。从那次起,这种平衡就打破了,我们基本就不在她家住宿了,小姐一家为此耿耿于怀,大概意思是我偏心,嫌弃他们没有大姐家好。

这次刚到西安,小姐就不断地打电话,问我到哪里了,我一会儿说到蓝田了,一会儿说到秦岭了,一会儿说到商州了。快到丹凤县城的时候,小姐让我从县城的老街过,她让小姐夫已经等在街上了。小姐家的闺女在县医院上班,他们一家就经常聚在县城里。这些情况我是十分清楚的,我以为小姐会与以往一样,会搭上我们的车一起去大姐家,在大姐家聚会。但是等我到了丹凤老街,小姐一家三口,笑眯眯地站在街上,把我们接到了巷子深处的一个小院落。老街可以称得上古香古色,青砖的小屋有着雕梁和画柱,在丹江河边蜿蜒着,有着江南水乡的味道。因为百年之前,陆路交通还不发达,这里是北通秦晋、南接襄汉的交通要道,是很重要的水旱码头,全国著名的船帮会馆与马帮会馆,就在这条老街上。进入的这个院落,也十分清幽,两扇黑漆大门里,种了一株合掌粗的葡萄。这葡萄自然是法国品种的,因为丹凤有一个古老的葡萄酒厂,大概将近一百二十年了,是当年法国人建的,为了酿酒,在周边又配套建起了法国式的葡萄园。这株葡萄树,顺着围墙一直爬到了两层楼的屋顶,把整个院落一下子装扮成了一个美丽的别墅。

小姐指了指两间房子,与两张铺得绵软的床铺说,都是新晒过的,你们就在这里住一夜吧。我很吃惊小姐一家的变化。他们原来一家世世代代住在村里,离县城八十里路,要翻几个大岭,而且十分狭窄,大门几乎顶着山的,村子里连个小卖铺都没有,买油盐也得去十几里外。我说,你们终于在县城买房子了?小姐不语,小姐夫说,哪里呀,我们租的,一月两百三十块钱,是不是很便宜?我说,当然便宜了,这么大个房子放在上海的话,起码需要三千多块吧。小姐与小姐夫听了,就十分满意,以为我们自然在这里住一夜了。不想,我又问,你们住到县城,老家的地不种了吗?在县城靠什么营生?小姐夫说,地当然要种了,我们刚刚不是从山里收完小豆回来吗?现在路修好了,骑着摩托车很方便的。我说,骑着摩托跑八十里路去种庄稼?这样的话住在城里有什么意义呢?小姐夫说,哎呀,要什么意义啊,孩子在县上工作,我们在这里给孩子做做饭,而且县城也热闹一些吧。

我一下子理解了他们的意图。其实他们在山里种庄稼,世世代代都在种庄稼,意义又在什么地方呢?如今在县城,虽然房子是租的,种地要跑八十里路,但是一家起码可以住一起,有了天伦之乐,农闲时还可以到街上转转,过年过节还可以看看灯听听戏,这些生活在山里是没有办法享受到的。在小姐的出租屋里,我看到了一台电视和一台电脑,可以收看几十个电视节目,可以上网聊天与玩游戏,这在山里是万万没有的。另外,凭什么我可以跑到上海,他们就不可以跑到县城呢?

我很想在这么美丽的小城留宿一夜,听听丹江缓潺的流水声,顺着老街感觉一下当年那种兴盛。但是儿子在陌生的环境里实在太闹了,所以只好告别了小姐一家,继续驱车向大姐家赶去。来到大姐家,大姐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们没在县城小姐家过夜?真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住在县城没有一分地,房子又不是自己买的,那算一个家吗?每次听他们这么说,我都只是笑笑,表示十分理解。但是因为没有在小姐家留宿,小姐一家好像有些生气了,甚至为这些还吵过架了。小姐夫给我发了几个短信说,对不起,我们没有头脑,但是老家庄稼肯定会好好种的,我现在就回山里种庄稼去。我听了这些话,觉得十分心酸,赶紧打电话跟小姐夫说,我们没有生气,你们在县城的家也非常好。

在离开塔尔坪时,我还是提前赶到了县城,赶到了小姐家。小姐已经准备了蒸洋芋和煮扁豆,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她是有意为我准备的。我十分开心地吃了两大碗。但是老婆与岳母不太习惯,就没有动筷子。我感到十分为难,于是问,县城里有没有地方喝羊肉汤?你们请我们去喝一碗羊肉汤吧。可惜的是,小姐在县城已经住了一年时间,看上去从来没舍得到街上下过馆子,这个县城遍地都是卖羊肉汤的小饭馆与路边店,她竟然一无所知。


……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7年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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