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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敏小说|好大一对羊(下)


夏天敏,1952年11月生,云南昭通市人。1966年7月参加工作,做过工,搞过宣传,教过书。现供职于昭通市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协理事。

中篇小说《好大一对羊》原载《当代》,获鲁迅文学奖,并获2001年《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军。


文|夏天敏

原载|《当代》2001年05期


……炒面快吃完的时候,德山老汉觉得光吃炒面也不是办法,就是把这房子扒了卖掉也喂不起这两只羊。况且炒面上火,羊吃多了拉不出屎,拉不出屎羊憋得难受。羊的肚子越来越胀,再胀就麻烦了。请兽医来看,兽医给了点麻黄素,说这不是办法,羊再不吃青草,就要出事。青草呢,这方圆十几里尽是光山板板,家家的羊饿得瘪骨瘪肉的,肋巴骨都数得清楚。一放到坡上,贼样的慌里慌张乱啃,连草根也啃得差不多了。儿多母苦,当年老母亲奶自己时,正是春荒,哥三个抢着咂老母亲的老瘪奶,连血都咂出来了。这两只外国杂种羊咋个也不吃这种草。想来想去,想去想来,看来只得到花鹿坪去放了。花鹿坪离村有三十多里路,那里人烟少草长得好。但那里蚊虫多,没吃没住的,必须连人一起去。但那里晚上冷,又没有房子,人呢到是将就着搭点棚棚弄点草整床披毡就行了。可这杂种外国羊烤惯了火,不冻伤才怪呢,得了病更麻烦。德山老汉把脑袋都想疼了还是想不出办法。还是小女儿聪明,说爹,租马来驮羊,驮到那里吃完草又驮回来。德山老汉气得给小女儿一巴掌,马驮羊,这怕是黑凹村几千年没有过的事,你爹一辈子也没骑过几回马,你妈是要饭要到这儿捡来了,也没骑过一回马。好了,这羊爹爹羊妈妈到骑马了!

老汉说归说,气归气,但最终还是采纳了小女儿的建议。三十里路,来回六十里路呢。人倒是走得起,可这外国杂种羊走得去吗?你看它们那娇贵样儿,如果有汽车,怕要坐汽车呢。德山老汉忍着疼,把刘副专员托人带来的钱拿出来租马,这钱老汉捏得死紧死紧,想留着有时间带小女儿进城检查病,她的啥肺结核越来越重了,脸苍白,咳嗽发烧、疲软、做不了事。但现在而今眼目前,羊子是最重要的。

马租来了,两匹。外国羊体型大,乌蒙马个头小,一匹马只驮得起一只羊。放马的周万山听说是驮羊,惊得眼睛卵子大,不晓得老汉得了啥毛病。马驮羊,活几百岁的人也没听说过老汉的爹妈在世怕也舍不得这样。惊归惊,怪归怪,但当老汉把硬扎扎的票子拍在他手上时,他也没表示拒绝。

蓝天悠悠、白云悠悠,贫瘠的高原都贫瘠,唯独这湛蓝的天,悠悠的云是任何地方都不能比的。天蓝得幽远,蓝得纯粹,蓝得令人心醉,也蓝得令人伤感。坐在大团萝里驮在马背上的约翰心情异常舒畅,马背一摇一摇的,像坐在婴儿的摇蓝里。约翰说:琼斯,长这么大还没坐过摇篮呢,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摇蓝的滋味了。就是在美国,我们恐怕也坐不了马呢。中国人民真友好,这老汉真厚道,我想作诗了呢。琼斯说别酸溜溜的了,约翰,我们坐马,老汉走路,这合适吗?你没见老汉背着那袋洋芋,走得那么艰难吗?琼斯,约翰说,你别假文假醋的了。你晓得我们能坐马,不是因为我们是外国羊,而是因为我们是刘副专员送的外国羊。老汉不把我们喂好,对得起刘副专员吗?村长、乡长不把我们喂好,交得掉差吗?你没听见刘副专员对记者讲我们是样板羊、脱贫羊吗?你呀,啥也不懂。琼斯忧伤地说约翰,我真的弄不明白为啥要把我们弄到这儿,中国这么大,水草丰茂的地方也多的是,这里生态这样差,连本地羊也没吃的,咋发展呢?我真不愿在这里生儿育女,我们的小宝宝生活在这里,我会难过一辈子的。我真怕它们会夭折在这里……,唉,不说了,也许连我也活不下去了。约翰烦躁起来,琼斯,你别老是这样好不好,你不是说过羊要坚强一点,你不是说过只要有了纯洁的爱情,在哪里都可以快乐的生活?琼斯锐声叫起来,求求你,约翰,你别说了,我现在最怕听到爱情这个字眼。活都活不下去,还爱情个屁。你要爱谁我不管,这里中国母羊多的是,你去爱你的吧,别烦我。

颠簸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花鹿坪。不错,这里的草是比黑石凹的好多了。黑石凹的草地经过多年的开垦,早就风化得像戈壁滩,残存的草地癞痢头似的东一块、西一块,风一起,风化的沙土一团一团卷过来,厚重的泥沙将草地覆盖住,沙化的土地连一星半点的水也存不住,草还咋长呢?这里的草是连片的,虽然周围的风沙已漫卷过来,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但毕竟要比别处好一些。但令德山老汉惊诧不已的是这里的羊怎么会这样多呢?老汉多少年没放过羊了,十多年前他为村里放过羊,这里是羊抓膘的地方。一片连绵不绝的草场延伸到天的尽头,那时,这里的草是多么繁茂,多么的青碧,草深的地方有羊的腰深,羊用不着走多远就吃得肚儿滚圆。草场上有许多自然流淌的清粼粼的小溪,绿草丛中有一丛丛耀眼的小花,羊渴了,头伏在小溪里就可以喝到清粼粼的水。现在小溪咋没有了呢?那时宽阔的草场上羊群很少,只有水草不好的村庄才会来这里放羊抓膘。现在的羊咋个这么多呢?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羊,羊们仍然贼慌慌地抢吃青草。唉,才十多年呀,像这么多的羊来啃青草,这片草场也长久不了多久了。



约翰比德山老汉还失望。约翰说琼斯,我以为我们会到一个繁花丛丛、水草丰茂的地方,我以为我们会遇到美丽的小河,小河里的水清澈见底,潺潺的水流摇碎了蓝天白云,水里的小鱼成群结队,水里的卵石波光粼粼。当夕阳悄然落下,天边的晚霞灿烂无比,夜莺已在草场深处唱歌的时候,我俩顺流而行,呵!多么美丽的草原,呵!多么诗意的风景。哪时,我俩已经冰冻的爱情就会复苏,生命的激情正喷薄而起……唉,你看,草是比黑石凹好点,但这么多羊,我们抢得过它们么。琼斯本来也是充满希望,心怀憧憬,见到这状况,琼斯也失望极了。但多少天没吃过青草了,羊不吃青草还算羊么。琼斯觉得自己的肚子胀得难受,消化不良、肠道发炎、食欲衰退、体弱神虚。琼斯悲哀地想到吃不到新鲜的嫩草,自己的皮肤已经很干燥,容颜憔悴,神情疲惫、迅速衰老。一闻到青草的清凉的气息,琼斯就兴奋起来。但这里的草太稀,羊太多,琼斯不想和本地羊去抢青草。羊么,也要有羊的尊严,羊的羊格。美利坚合众国来的羊,去和本地羊抢青草,太不雅观了,太不自重了,太掉价太没身份了。约翰看出琼斯的心思,嘿,这美丽的羊姑娘哟。约翰说琼斯,我们继续走吧,反正我们已经坐够了马,腿也不酸,多走走吧,到草场深处,那里一定有鲜嫩的草,一定有清凉的水,走吧,走吧,我美丽的公主哟。

到了草场深处,草果然比外面好一些了,但羊也不见得少。多少天没走动的琼斯不想再走了。约翰是男子汉,是白马王子,约翰就让琼斯在原地休息,它蹦蹦跳跳去找好草,好不容易找到一滩好草,那里却早有几只本地羊在吃草。约翰顾不了许多,招呼琼斯过去,满心欢喜地正想吃草,几只本地羊却恼怒了。长着山羊胡子的一只公羊说:这是那里来的外国杂种,招呼都不打就来吃草了。我们跑了老远老远,腿都跑肿了。这点草还不够我们吃,你们还来抢草。一只火气旺的小公羊说不要饶它们,把它们赶出去,不听招呼就打毬狗日杂种。一只老羊说算了算了,它们也不容易,千山万水的从外国来,还不是混口吃的,大家将就点吧。壮羊说就你会做好羊,我们不管毬它哪里来的,反正不能和我们抢吃!众羊说是的是的,它们不走,打断它的羊腿。

琼斯听到它们的话,琼斯恐惧极了。别看它们瘦,打起架来它们凶得很呀,拼了老命也要打赢。琼斯说我们走吧,约翰我怕。我不吃草了,走吧,走吧,我求求你了。琼斯的惊恐哀求激怒了约翰,约翰男子汉的自尊和保护恋人的心情使它丧失了理智。约翰羊眼血红、怒气冲冲,决心奋力拼搏。琼斯哀求它,阻拦它,甚至跪下了一只羊腿。约翰丧失了理智,它也不发表宣言,冲出去就要打架。这几只本地羊本来就气不顺,这还了得,欺侮到家门口来了。几只羊一起出击,那只老羊劝也劝不住,倒被它们抵了角,气咻咻地不管了。约翰虽然高大,体格也比它们好,但它毕竟很长时间没好好吃过料了。毕竟没跑惯山路,几只本地羊从几个不同角度来抵它,它左躲右闪,前进后退,跳跃腾挪,发狠使劲,但总不是几只本地羊的对手。琼斯急得哭起来,跑来相劝,约翰气得用屁股将它抵出包围圈。激烈的羊战在乌蒙高原展开,硝烟弥漫、尘土飞扬,羊角砰砰相撞的声音使人胆颤心惊。一只本地羊被约翰抵伤了腿,一只本地羊被约翰抵破了肩,受伤的羊更愤怒了,众志成城,同仇敌忾,轻伤不下火线,活着战死了算。不杀仇敌誓不还。“砰砰砰”战斗声传得老远老远。等德山老汉气喘吁吁赶来时,战斗正在白热化,约翰的前额和角后被抵伤了,血汩汩流着,红了眼的约翰乱冲乱抵、战场上一片纷乱。气急败坏的德山老汉用牧羊鞭左抽右打,费了老半天的力,才将杀红眼的几只羊分开。

德山老汉心疼地撕下衣襟为公羊包扎,老汉懂药,去寻了些止血的草药用嘴嚼碎了,敷在公羊的伤口上。琼斯急得去抵公羊,这怎么行呢。口里的细菌多得很,伤口发炎怎么办呢?但约翰的伤口终于没发炎,倒是慢慢地结了痂,在脑门上多难看。琼斯没有遗弃毁了容的约翰,琼斯更敬重更喜欢勇敢的约翰了。

村长看到公羊头上的伤疤大为恼怒,羊子打架并不稀奇,打得头破血流也是常事,但这羊与羊不同呵!明天记者来,把头破血流的羊照下像来,那就完了,一切都全完了。刘副专员的脸往那里搁呢?自己负得起这个责么,乡长也负不起这个责。乡长狗日的自己不来看,随时用电话遥控指挥,我成了他的听差了。羊只能喂好不能喂坏,只能喂壮不能喂瘦,只能喂多不能喂少,这是命令,是纪律!

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村长在屋里转出转进也想不出啥好办法,他只好叫德山老汉将羊圈彻彻底底打扫好,将羊彻彻底底洗个澡。老汉咬着牙忍着累到离村里几里的地方去挑水,一挑水不够挑两挑。小女儿去向小刘老师要了一小袋洗衣粉,她和哑巴娘把羊洗了又洗,清了又清,牵到太阳地里晒毛,用梳子梳理,像打扮新娘一样细心。

村长在家里一直没睡着,公羊脑袋上的伤疤是藏不住掩不了的。日他妈,这些杂种羊,你要抵抵在胯下、肚皮下要不得,偏偏朝显眼的地方抵。记者一来就会发现,这事让记者回去跟刘副专员讲了,咋好交待呢?拍下照更恼火,这事要砸锅。村长想呀想,半夜时分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自己去参军,全村人来送。他胸口上戴着朵大红花,神气活现地朝前走,走着走着却踩进一个黑窟窿,心里猛的一惊,人却醒了。村长回味着梦里的情节,他觉得那朵大红花格外清晰,村长突发奇想,这不是上天的启示么,自己确实有朵红绣球,红绸扎的,讨媳妇时戴的多少年了,还放在箱子里,明天将红绣球戴在公羊受伤的额上,不是就将伤口遮住了么。记者如果问这是为什么,就告诉他这是山区的风俗,新来的羊都要戴红绣球,表示吉祥、安康,表示繁荣、兴旺。只是光公羊戴不行,母羊也要戴。村长将婆娘喊起来,叫他找截红布扎红绣球,婆娘哼哼叽叽不乐意。村长鼓起牛眼睛,说你到底扎不扎,不扎你就滚回你妈家去。婆娘虽不乐意,到底还是扎了。

第二天清早村长老早就来了,把两朵红绣球紧紧扎在两只羊头上,还真像一回事。伤口不光遮住了,两只羊还变得格外漂亮。约翰说难道我们要结婚了吗,打扮得新郎新娘一样。琼斯说这下真好,你脑门上的伤遮住了,变得更英俊更漂亮更有魅力了。约翰,我想吻你,约翰陶醉地闪着眼,任琼斯的柔嫩的舌头在脸上舔。



小刘老师也来了。小刘老师挺喜欢这对漂亮的外国羊,隔上几天她就要来看看、来摸摸。小刘老师惊诧地问这是咋的了,你们要给这对羊举行结婚典礼么,打扮得这么漂亮。村长说你嫉妒啦,干脆将绣球扯下来我俩戴算了。小刘老师给他一拳,去你的,你去和外国母羊结婚吧,还讨了个外国媳妇,将来还可生个洋娃娃呢。村长告饶,好利嘴好利嘴,以后谁讨了你谁倒霉。

开过玩笑,说了正题。小刘老师说这羊喂好喂坏,不光是德山大叔一家的事,其实还是全村的事,全乡的事。这羊德山大叔一家是费尽心思吃尽苦头的,只是条件太差了,难得喂好。你看,这羊毛洗倒洗得干干净净了,但毛色是黄的,不像才来时白生生的。村长一看,果然如此,这也是件大事,毛色黄了就像人营养不良、黄皮寡瘦的。村长急了,又满屋乱走。走着走着,村长瞥见小刘老师脚上的白胶鞋。小刘老师爱美,村里尽是黄土路,白胶鞋一穿就成黄胶鞋。小刘老师进城去买了白鞋粉,将它均匀地往变黄的鞋面一涂,黄胶鞋又成白胶鞋。小刘老师说妈吔,你搞这唬弄人的事硬是成精了,亏你想得出这个办法来,你这专利怕是世界首创呢,快去申请专利。村长说别饶舌根了,我也是万不得已的,快去拿你的白鞋粉来。

鞋粉拿来了,小刘老师亲自用毛刷给公羊母羊身上均匀地刷了一层清水,接着就匀匀地涂白粉,涂了一遍又涂了一遍,把两只羊涂得雪样白。琼斯说我披上雪白的婚纱了,约翰说我听见教堂的音乐了。琼斯说可惜他们不是为我们举行婚行,约翰说管它呢,就当婚礼吧!小刘老师说可惜我的一盒鞋粉了,才买的呢,村长,你可要为我报销哟。村长说好说好说,等记者走了,我给你报两盒。德山老汉说村长,这羊我喂不起了,我求你派给别家喂吧!村长说德山大叔,这话我可不敢说,你找刘副专员说罢。德山大叔啥也不说了。

《高原日报》以头版头条位置刊载记者朱军长篇通讯《副专员爱洒山乡,脱贫羊健壮成长》。文章写得极有感情、材料充实、行文流畅、读罢引人深思,催人泪下。与长篇通讯同期刊载了一组照片。刘副专员与老农赵德山紧紧握手的画面;刘副专员与乡、村干部座谈,对山区脱贫致富作指示的画面;大荒山乡乡长代表刘副专员赠送外国优良羊的画面;一对外国羊在山区落户,贫困户赵德山精心饲养,羊毛雪白,身上没有一点草屑,羊头上戴着大红绣球,表达了山区群众对上级领导的感谢之情;大荒山乡乡长满情激情地表示,山区要脱贫,要走畜牧路,刘副专员的脱贫思路,是我们脱贫致富的正确方向。

《高原日报》出刊后,引起方方面面的强烈关注。地区畜牧局派出以副局长宋明为组长的畜牧脱贫调研组,组员中有高级畜牧师、草场管理高级技工、防疫专家、羊种进化遗传基因选育专家等;地区林业局派出规划组、设计组、林业高级工程师,土壤分析专家,树种选育专家、树木抗寒耐旱不怕冰凌不怕霜冻不惧土薄喜爱砾石研究专家;广电局也不甘落后,派出声波专家、无线电专家、高原信号传递专家、图象专家、测试、安装专家等准备在高寒山区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科协经费有限、但也带上一大摞资料,仪器,优良植物类品种、动物类品种,看大荒乡能不能种出天麻、三七、人参、枸杞、银耳、杜仲、能不能养殖珍珠鸡、野鸡、牛蛙、蟮鱼、蛤蚧、蝎子、松鼠、水獭、长毛兔等;文联坐不住了,文联无钱无项目无技术无选题无专家无良种无资料,但文联有作家,于是文联派了一名专业编辑兼业余作家去写长篇报告文学,又派一名专业出纳兼业余书法家去写标语。师出有名、文化扶贫。

   


沉寂的高原苏醒了,寒冷的高原热闹了,各级各部门争相到大荒山乡定点扶贫。“高寒山区要致富,少生娃娃多栽树”,于是就栽树,乡机关干部全体出动,一月之内不放假;学校师生全体停课栽树,挖鱼鳞塘、填土、定苗、施肥,一片片山头红旗飘扬,共青团先锋队、青年妇女队巾帼队、退休职工余热队、少先队员憧憬队、基干民兵实力队、退伍军人先遣队、林业部门绿色队、外来部门脱贫队、“村建”工作“村建”队,轰轰烈烈、扎扎实实掀起植树造林高潮。

“高寒山区要致富,村村社社通公路。”于是就修路。大荒山乡是高原顶部的乡,海拔虽高,却广阔而平坦。虽然有不少丘陵,但却平缓,卵石滩、荒原滩、沙土滩一片接一片,路还是要修,选路线、筑路基,铺砂石,低凹处填平,高耸处铲低,干河道架桥,流水处修涵,大战一冬春、村村社社通公路。

“高寒山区要脱贫,发展畜牧是根本”于是就养羊、养牛、养马。各级各单位齐支持,畜牧部门千里迢迢,从古蒙、新疆、青海、甘肃、宁夏进了一批又一批优良品种的羊、马、牛,大荒山乡的草滩上,到处挤满各种品种的羊、马、牛,还有善奔跑、身板细、脚力健、宜放牧的猪。

   


德山老汉眉头紧攒、忧心忡忡,他家的门槛被来参观、采访、探望,看热闹的人踩得光溜溜的。不光村长来得勤,乡长隔三差五也要亲自来看一转。村长来问:“给怀上了?”乡长问:“给怀上了?”德山老汉急得嘴起泡,怀个干毬,一天就是怀怀怀,会怀的不让怀,不会怀的偏让怀。

德山老汉喂的两只外国羊,不管咋个喂,就是不会怀胎。要脱贫、要致富,老是两只羊怎么脱贫?老是两只羊咋个致富?羊和人的根本差别就是羊越多越能说明发展,可这两只外国杂种羊就是不生育。半年多了,冬去了、春来了,万木复苏、春风和熙、春情袅袅、各种生命在春风里张扬。可羊呢,仍是死木温吞的像暮年的老人,没有一点生命的激情。

乡长比德山老汉焦急,乡长进城去刘副专员家。刘副专员第一句话就问:“钟乡长,那羊现在添了几只了?”乡长窘迫,乡长知道刘副专员的心思,羊子不发展咋能脱贫呢,又不是养来玩的。乡长不敢说假话,吞吞吐吐地说还是两、两只。刘副专员脸上不悦,说怎么老是两只呢,难道我送的羊是阉过的?同志,你们做基层工作的,要求真务实、真抓实干。群众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群众不脱贫我们心难安哟!今年是两只羊,明年是两只羊,年年两只羊,这能说是发展?能说是脱贫?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你把这件事抓好,你看行不行?

乡长回来急得一夜睡不着觉,刘副专员这番言辞恳切有份量的话,够乡长慢慢消化的了。乡长感到有千钧重担在肩上,羊倒是两只羊,但仅仅是羊吗?永远是两只羊,这仅仅是数量问题吗?同志哥哟,你的脑袋是啥脑袋哟。

乡长带乡畜牧站的兽医来,乡长说你给我认认真真详详细细地检查,看这两只外国杂种羊到底咋回事,虫虫蚂蚁都会发情,猫儿叫春苍蝇爬背,咋个这两个像太监样的。兽医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一会儿弯腰一会儿爬下,低着头看羊的生殖器,他甚至用听诊器听外国羊的心脏,怕外国羊不适应高海拔,有高山反映。甚至将公羊、母羊的尿接了回去,要作化验分析。乡长见不得他这样神秘兮兮瞎折腾,叫村长去请一个最有经验的的放羊老倌来,看看有啥办法能叫外国羊怀上种。

胡子雪白步履蹒跚的七大爷被请来了,七大爷昏花着老眼弯腰撅腚地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七大爷用漏气跑风的沙嗓说不碍事、不碍事,这羊的卵子大得很哩,它不发情是这里太冷太凉,去找些淫羊霍、猫抓草、菟丝子、葫芦巴来,给它吃下就行了。

约翰这天羞躁得不行,约翰觉得它的羊格和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一只健壮而又没有疾病的公羊没有性功能还能称为公羊吗?可它奇怪自己来到这鬼地点确确实实没有做爱的欲望。好在漂亮、美丽的琼斯也和它一样没有任何做爱的欲望,否则,它不知怎样地羞愧、怎样地无地自容。约翰在兽医没来检查之前也试图做过爱,那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一轮明月悄悄爬上高原的天空,这是高原难得的一个好天气。时至半夜,约翰老是睡不着,冰清玉洁的月光使约翰神思飞扬,情难自禁。它见琼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美丽的琼斯此刻睡眼惺松,粉红的嘴唇润湿柔软,一幅娇憨惹羊怜爱的样子。约翰心里泛起一股热潮,觉得胯下有些异样的感觉。自从来到异国的大荒山乡,它一直产生不了丝毫的激情,约翰晓得这是身体状态越来越差所导致的,约翰为此而常常感到悲哀。它和琼斯正值青春年华,生命的张力生命的激情应该是激昂的。在这高原难得的好天气里,约翰终于找到一些感觉,它悄悄地靠近琼斯,它看见琼斯和它一样也有了求爱的表情。琼斯脸色绯红,鼻息急促,粉红柔嫩的嘴唇沁出津液,潮湿而温热。约翰急急忙忙地和琼斯亲吻起来,紧接着约翰迫不及待地爬到琼斯身上。但情形却很糟糕,使琼斯很沮丧,很尴尬,很悲哀……约翰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了公羊的尊严、自信和能力。一次、一次又一次,但情形就是如此。沮丧极了的约翰羞愧得简直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德山老汉觉得乡畜牧站的兽医和七大爷说的话都有道理。兽医说要以调理为主,这里山高水寒牧草质量差气侯极其恶劣,外国羊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和物质条件,体质下降要调整饮食结构,以进补来增强体质。体质一好羊就想干事,还怨怀不了儿。七大爷说要给羊吃春药。兽医说这也对,但要等体质好些再吃,否则难得怀上,即使怀上质量不高,也难保胎。



按照兽医开的食谱,德山老汉忧心忡忡。见它妈的鬼哟,这羊子不是羊是人了,比人还金贵比人还娇细。又要买黄豆来推成面增加维生素,又要每天在饲料中打几个鸡蛋催情,又要将鸡蛋壳舂碎掺在饲料中增加钙质,又要有新鲜的青草调节,……德山老汉晕晕乎乎,心中又难过又紧张又委屈又愤怒,自己的婆娘生娃娃都没吃过鸡蛋更没有啥子黄豆面啥子补钙,生娃娃前天天吃洋芋坨坨,生过娃娃也就是吃了些荞面汤。自家喂的几只鸡靠刨草根吃虫子黄不焉叽,很少很少下蛋。过去下几个蛋,攒起来去买盐巴去买煤油,哪啥得吃过一个鸡蛋哟。

刘副专员给的几百元现在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其他人捐的不多点的钱在村长手头。德山老汉狠狠心、咬咬牙,起个大早到乡场去买黄豆。这高原山乡是产不出黄豆的,买了,又推成细面背回来。鸡蛋家里没有,只得去向村里其他人家买。村里的人说德山老汉现在靠上大官了,人家有钱买鸡蛋吃了。德山老汉苦着脸,任人们去议论去挖苦。

最使德山老汉恼火的是青饲料的事,把黄豆面、鸡蛋、蛋壳粉等拌在青草里,两只外国杂种羊吃的欢得很。没有好青草,杂种些嗅嗅扭头就走。德山老汉再也没有钱请马驮羊了,他决心带着哑巴老伴去野鹤湖边去割草。那里太远太远,已经临近别县的地界了。半夜起床,走到湖边正好天明。踩着露水,忙着找嫩草割。割好两背箩,正好吃晌饭,德山老汉和他的哑巴老伴开始啃冷洋芋。过去,这湖边还有一些杂木、灌木丛和荆棘,割一些来拢燃还可以带生洋芋来烧熟吃。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只有吃带来的冷洋芋。

吃着冷洋芋,德山老汉的心里泛起一股酸水,心里莫名的难过。他看见哑巴老伴苍老的脸庞、花白的头发,看见她树根一样皲裂的手掌,老伴跟着自己吃了多少苦呵。什么痛苦什么灾难什么苦楚都埋在心里,无法表述。老伴生娃娃时还在坡上挖地,肚子一疼蹲在地上就将娃娃生了,自己用牙齿咬断脐带,用衣襟将娃娃包着就回来了。日它先人的外国羊,吃这样吃那样还不够,还要吃新鲜嫩草。走了半夜的路割了一早上的草,哑巴老伴吃着吃着冷洋芋就睡着了。德山老汉眼里涌出了苦涩的泪水,过去将衣裳盖在老伴身上,自己也睡着了。

老汉梦见自己变成了羊,哑巴老伴也变成了羊。奇怪的是自己变得不是本地羊,而是那只外国公羊,哑巴老伴也变成了美丽的外国母羊。变成羊的德山老汉心里的甜蜜就不用说了。它和母羊大口大口地吃捏成团的炒面,吃打碎的鸡蛋,吃得心花怒放。它看见哑巴老伴变的母羊狠起劲地吃,心里十分不高兴,去你娘的,几辈子没吃过拼了命吃也不怕吃穷,它一头向母羊抵去,母羊也发了怒,一头向它撞来,将它撞了个趔趄,德山老汉醒过来了。

避过毒日头,德山老汉和哑巴老伴背着青草,走到天大黑,才将青草背来了。

德山老汉觉得一辈子对不起小女儿的就是打她的那一巴掌了。这件事永远永远地折磨着老汉,折磨着老汉那一颗迟暮衰老的心,直到死,老汉也不能原谅自己。

瘦瘦小小、头发麻黄、身体细弱像棵狗尾巴草的小女儿,是德山老汉唯一的女儿。在之前,也曾生过几个娃娃,都没活下来。近五十岁了,哑巴老伴才给他生下这棵苗苗。小女孩也好可怜,长到十二岁,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囫囵衣。得了该死的啥肺结核,人病恹恹的,没钱看病,就这样拖着。小女儿太懂事了,懂事得不像她这个年龄的人。肚子饿了,随便有点什么塞进肚去就行;冷了,小猫一样蜷缩在墙角,看见别的娃娃有什么从来不要。即使是给外国羊吃吵面、吃黄豆面汤、吃鸡蛋,小女儿馋得清口水直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也不开腔要。一次,老汉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女儿那病恹恹小猫一样的可怜让他的心绞疼,他狠狠心拿起一个鸡蛋让她吃。小女儿眼睛紧紧盯着,眼里跳着惊喜、欢乐、满足的光。但她还是怯怯地缩回手,扭过头,嘴里喃喃地说:“我不要,我不要,留给刘伯伯的羊吃,羊吃了下羊崽,刘伯伯高兴。”

可是那天,小女儿却不懂事地缠着老汉。老汉刚要出门去买鸡蛋,买鸡蛋的钱是村长按天数给的,每天3元,买6个鸡蛋,这数量是兽医定的,说不能少的。老汉紧紧攒着钱要出门,小女儿拦着不让走。明天是“六一”儿童节,村小要举行少先队员入队仪式,小女儿虽然十二岁了,才读四年级。小刘老师疼爱她,发展她加入少先队。小刘老师说了,“六一”儿童节要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宣誓,没有鲜艳的红领巾不能参加宣誓。小女儿那天变得非常执拗,非常不听话,从来没有过的任性。老汉耐着性子和她讲,那钱是专门用来买鸡蛋给羊子吃的,兽医说了,不把羊子养壮不能下小羊崽,下不了小羊崽就对不起刘伯伯,乡长、村长也着急,放不下心。下了小羊崽,爹带你进城去找刘伯伯,刘伯伯喜欢你哩,还要带你去看病,买好多好多东西给你。小女儿就是不让老汉走,嘴里说:“不嘛,不嘛,我啥也不要,就要红领巾。没有红领巾,就不能宣誓。”老汉烦燥:“啥先死后死的,快走开,羊叫得很了。”小女儿就是不让扯着老汉的衣襟拽出拽进。老汉火了,扬起手来给小女儿一巴掌,他也不晓得咋一回事,就见小女儿树叶一样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

羊子饥饿的叫声使老汉来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去买鸡蛋了。等老汉买鸡蛋回来,见小女儿还像树叶一样躺在那里,老汉才慌了。忙抱起来,见小女儿脸像干了的菖蒲一样白。眼睛紧闭,牙关紧咬,身体凉冰冰的。老汉浑浊的泪一串串流下来,摇着小女儿轻飘飘的身子:“翠花、翠花,你醒醒呀,你咋啦?爹该死,爹不是人,爹不该打你呀。”老汉悲怆的受伤老狼似的哀鸣,引来了周围的人。有的去坡上叫哑巴大婶,有的忙着拿老汉的鸡蛋去冲蛋花。老汉摇着手:“莫拿呀,你们莫拿呀,那是羊子吃的呀!”王二毛说你怕疯了,羊子是你爹是你娘,姑娘成这样子,你还舍不得给她吃,你是痰迷心窍了。张黑痣飞哒哒地去请村上的赤脚医生,说是医生他那儿的药就几种,房檐上吊着的多是筋筋络络的草草药。这医生倒是长于针炙,一团乱头发上插着大大小小十几颗银针,也不消毒,在油腻腻的袖口上擦两下,就插进穴位里,又捻又搓又提又扎的,挺熟练。几针扎下去,小女儿就醒过来了,又喝了一大碗鸡蛋花,小女儿脸色就好些了。但在以后的日子里,小女儿一直沉默寡言,忧心忡忡,惭愧羞怯的样子。虽然那红领巾后来小刘老师垫钱给她买了,她还是快乐不起来,一天到黑依偎在羊身边,心事很重很重。



可怜的小女儿怕她那天吃了羊子的鸡蛋影响羊生小崽崽。她听见兽医对爹说这鸡蛋一天都不能拉下,直到羊怀上为止。她老觉得她吃了羊的鸡蛋,羊生气了就不下小崽崽了。她心事重重、思虑重重,她甚至对羊有了一种负罪感。她想那天要是不惹爹生气就好了,要是不被爹打也就不会吃鸡蛋了。羊要是不下崽崽,自己的罪过就大了。为这样,爹娘操了多少心。爹的背更驼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头发胡子快全白了。娘也好可怜好可怜,不会讲话,一天急得哇哇乱叫,地里的活全是她一个人去做,又要去割草,累得坐在哪里都在打瞌睡。前几天,娘半夜和爹去野鹤湖边去割草,背了一大背箩草回来天已黑得很了,过干沟时踩进一个黑坑里,把脚也扭伤了,肿得老高老高。爹急得脸色黝黑,胡子拉渣,嘴上起一层大潦泡。羊再没青草吃,咋会下羊崽崽呢?这鬼羊子又挑嘴,背一背箩草来,走好远好远的路,外面的一层草被风吹蔫了,被太阳晒蔫了,得把外面一层草剔掉,光吃中间的新鲜草。一背箩草也就吃上天把两天。

这天德山老汉又起了个大早,要去野鹤湖割草。心事重重的小女儿也醒了,她看见爹一个人孤零零地要出门,她心头一阵难过。对爹的怜爱和对羊的愧疚,使她决定跟着爹去,好给爹做个伴,也可以背点草来,弥补她吃鸡蛋的过失。爹不让她去,说路太远太远,她背不动草。她的执拗劲又上来,左缠右缠,缠得爹的火气又上来,刚举起巴掌,突然又放了下去,长长地叹一口气,只得带她出门。

漫漫的夜、长长的路,德山带着小女儿在路上的艰难和困顿就不用说了。走到野鹤湖边的时候,小女儿累得再也站不起来了。那时,天将黎明,正是霜冻正浓的时候,老汉找了个背风干燥的凹地,抱着小女儿休息,爷俩的衣裳裤子都被早霜水凌打湿了。高原的黎明是很冷很冷的,又找不到柴禾干草来驱寒,老汉心疼地紧紧地将小女儿抱在胸前暖着。疲倦极了的小女儿立即睡着了,老汉的头也垂下来,沉沉睡去。

当老汉感到背脊痒痒的时候,太阳已升高了。老汉一动弹,小女儿也醒了。他让她再睡一会儿,自己去割草。小女儿揉着涩涩的眼睛,也跟着起来。他们沿着湖边走呵走,老也寻找不到一块像样的草滩。高原上的草太少了,这么远的地方仍然有人将羊赶来放牧。羊多草少,好点的草也就不多了。走呵走,总算看见一块好点的草滩,老汉丢下她,忙着去割草了。他怕羊群来了,这草也耐不住啃。老汉低着头撅着腚一刻不停地割,小女儿紧跟着用小镰刀割。割了一阵,毕竟人小体力弱,就累得停了下来。她看见一只有自己小手一样大的黑蝴蝶伏在一株草埂上。高原寒冷,很少见到蝴蝶,像这么大的蝴蝶几乎没人见过。这是个黑色的精灵,是个黑色符号,是个黑色的暗示。黑蝴蝶飞起来了,小女儿始终是个孩子,再沉重的生活也难以泯灭她的童稚的心。她跟着黑蝴蝶追去,黑蝴蝶飞过凹地,飞上一面浅坡,翻过浅坡就是碧水盈漆的仙鹤湖。这是高原最明丽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嵌在高原荒凉残败的怀抱里,美丽得惊人,清纯得惊人,童话般充满诗情画意,简直就是仁慈的上帝对苦难、贫穷的人类的慰藉。飞呀飞,黑色的蝴蝶突然不见了,小女儿茫然地寻找着,连每棵草叶也搜寻了,就是找不到黑蝴蝶。

失望极了的小女儿直起腰来,她向湖里望去,呀,沿着湖边进去一段路,有一片凸起的草滩,草滩上的草好茂盛好茂盛,好长好长,好青翠好青翠。这么好的草怎么会没人发现呢?这么好的草怎么会没人割呢?这么好的草不晓得那两只外国羊怎么的喜爱呢。有这么好的草,它们吃了,不定会怀上好多好多的羊宝宝,爹不知怎样的喜欢,城里的刘伯伯也不知怎样的喜欢。下了好多雪白的小羊,刘伯伯会来看的。他高兴了,会将我带进城去,让医生给我治病,治好了病,我会好好的读书的。小女儿边想边向湖里走去,连接那边凸起的孤岛样的草滩的是一条似路非路的沼泽地。她小心翼翼地走着,尽管小小的瘦瘦的身体很轻很轻,但还是像降落在草茎上的蝴蝶一样左右摇摆起来。越往里进泥越稀稠粘软,开始只是陷到脚脖子,她艰难地拔出腿来,一步一步朝里挪。渐渐地,泥越来越稀,陷到大胯了,她开始感到恐惧,想朝后走。在泥里喘息一阵后,她还是决定向前走。那是生命的颜色呵!绿色。那里有葱绿茁壮鲜嫩的草,汁水四溢、甜美细嫩的草。她艰难地拔出腿来,坚定地向绿草迈进。但是,这一次她再也拔不出腿来了,她急了,来自生命深处的本能的恐怖袭上了她的心,她开始扭动,乱抓乱挠,但脚下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她往湖底的泥潭里拉去。她越挣扎,拉的速度越快,她绝望地大叫,那声音像水里的涟漪一圈一圈散去,引不起任何反映。渐渐地、渐渐地、泥潭里只剩下一颗小小的头颅……

黑蝴蝶倏然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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