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的诀别书

◎ 王 樽

海子的诀别书，不是指他留下的遗书，而是指他去世时随身携带的四本书。它们曾伴随着海子最后的游荡——在离京的长途汽车上，在暮色降临的山海关旷野，也许还促使其思考过那个终极的疑问——“存在还是毁灭？”没有人知道，也无法明确，这些书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给了他怎样的影响，它们如同符号或寓言，给人以多维的解读和无尽的猜想。

这四本书分别是：《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

海子的诗歌如璞玉，质地柔润而朴素，人们不厌其烦地吟诵他那些平白而深情的诗句，沉浸于其诗意之美，却鲜少有人想到与信仰的关系。诸如——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或单看题目就凸显出的“大巧谢雕琢”——如《新娘》、《熟了麦子》、《房屋》、《春天》、《大自然》、《村庄》、《麦地》、《雨鞋》等等，都是于最浅显处，营造出深刻而优美的诗意与情境。从词语的表述到内在精神气质，追根寻源，无不与域外文化相关。他用心建构属于自己的理想田园，或曰孜孜以求的精神故乡，试图止息心中的狂躁，熙来利攘的喧扰，以获得精神的恬静与安宁，与创世之初的“伊甸园”遥相呼应。

纵观海子的诗歌，会发现其作品里有颇多域外文化的意象，比如弥赛亚、先知、乐园、太阳、麦田、盐、羊羔、盲人等，不少作品都或直接或间接地从中取材。在《麦地与诗人·答复》中，他有这样的句子“……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麦地啊，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即使写到世俗生活，男女情爱，如《肉体》、《浑曲》、《幸福（或我的女儿叫波兰）》等，其诗境描绘及人物诉求，都流淌着《雅歌》的余韵。譬如，在《幸福》中，他如此写道：听得见你我嘴唇/这两朵神秘火焰//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嘴唇/这是你母亲给你的嘴唇/我们合着眼睛共同啜饮/像万里洁白的羊群共同啜饮//当我睁开双眼/你头发散乱/乳房像黎明的两只月亮//在有太阳的弯曲的木头上/晾干你美如黑夜的头发。

在海子短暂而丰富的抒情诗创作中，差不多有一半的题材来自乡村，另外一半，则多是对超越肉体和生命律动的歌咏。那些在雾霾之都写下的田园诗，无疑彰显了对心远地偏、“复得返自然”的渴念，亦有《瓦尔登湖》中回归自然、回归内心的期许。海子诗歌中还有强烈的史诗意识，充满献祭、牺牲、“自洁成圣”、自我成全，这些也更多源自古老的教诲，也许是深钻细研，也许是自然流露，它们所传达的，是蛰伏在海子血脉里的追求圣洁或先知的情结。

海子喜欢《瓦尔登湖》，专门写过《梭罗这人有脑子》，不是致敬式的激赏，而是有些戏谑和调侃。他反复强调“梭罗这人有脑子”，赞扬其盔是“一卷荷马”，他叙述自己如何被影响——“梭罗手头没有别的/抓住了一根棒木/那木棍揍了我//狠狠揍了我/像春天揍了我”，并笑言梭罗是“不言不语又做男人又做女人/其实生下的儿子还是他自己”。

没有什么证据，表明海子对康拉德有更深的嗜好。也许是康拉德传奇的海上漂泊，也许是其作品里的无助与沧桑，或许，仅仅是其笔下凝重而繁复的心理阴影。康拉德有部名作叫《黑暗的心》，改编成电影为《现代启示录》。谁知道呢？

我想特别说说海雅达尔和他的《孤筏重洋》。海子去世二十多年后，该书曾被搬上大银幕，并一度成为影坛热点，我曾借此撰文阐释关于相信的话题。《孤筏重洋》讲述的是海雅达尔组织并成功乘木筏横渡太平洋，证明了公元五世纪的人也完全可以如此。在那篇电影随笔中，我对海雅达尔的苦心不以为然，我想表达的是相信的可贵——信心不是简单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是立竿见影，不是非要有个实实在在的东西摆在眼前。所有的“人间奇迹”，其基础首先是相信。有些事实无法说清，有些事实无需证明。

回到海子和他的诀别之书。无法具体考量，这四本书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生活，但可以断言——很大。种种迹象显示，海子辞世前已经有些精神错乱。幸运的是，他在最好的年华写出了极美的诗篇，只是当时没有被承认，没有被看重，甚至相反，遭到了讥笑和轻蔑。人们不甘或不屑于相信活人的才华，而宁愿对死去的人顶礼膜拜。海子的诀别，提醒我们珍视——他人的信仰、好恶、憧憬、不同寻常，以及天启般的精神之果。善待每个人，尤其是天才，尤其是在他们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