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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常常要去拷豆油买酱油米醋买油条大饼豆腐浆，扯花布买绒线的铺子，都隐没了，好像这条街是还叫着西大街，也还依稀分辨出一块块斑驳的旧时光影，只是白马非马，已非那条干净整洁朴素的西大街了。
不会是最后的西大街的
文｜龚静
一
2017年2月19日上午，又走在这条街上，熟门熟路，从沪宜公路拐到清河路下车，路边的居民住宅间有多条小弄可以直通西大街，上次来是石马弄，这次步入一条更小的穿弄，两边老宅墙，墙内已搬空，碎砖旧木樑东倒西歪的，2月20日前这条街上的所有旧屋都要腾空交与相关部门保管，西大街旧改征收工作进入收尾阶段，这些老屋自然是早就纳入了的。出弄，看看方位，在接官桥附近，这里的旧屋前几年来好像已经都窗户破败门锁紧闭无人居住了，有的老早就推倒老屋造起了公寓楼，老街的连续性已然不续。往西走，善牧堂、虬桥，渐渐地，街和屋子还连贯着，人比平时少了些，收废旧家具木材等的黄鱼车一辆接着一辆，铝管、PVC管、细木工板、木条子，缺胳膊少腿的方台子写字桌，趴手趴脚横在黄鱼车上，走路得小心让着。拆煤气表的，拆空调的，拆锁的，乱哄哄中透着轻松，说了十几年二十年的老街改造终于尘埃落定了。
说起来，自1982年秋天搬离西大街，那么多年过去了，大学毕业后工作生活也不在嘉定了，西大街不过是一个曾经住过的地方，一处出生成长至十七岁的居所，但似乎只有这个地方总是念念不忘，过一段日子回嘉定总想着去走一走，明知这条街总不过是越来越凋敝，本地原住户大多搬走，好多房子皆租与来嘉定打工者，记忆和现实当然是不会重叠的，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重返，一年又一年的，从尚有旧时痕迹，到几乎没有完整的街面屋子，全都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一两幢公寓楼也时不时插在老街内，像是给破衣服打上几块毛料补丁，反倒显得两相都不怎么合宜，各种招牌招贴满视野，石子路也早已凹凸不平，街边的梧桐树一年又一年地少下去，大多迁走，剩下几棵怎么看怎么都觉蔫蔫的，记忆中常常要躲避夏天毛毛虫的树何其生气旺盛呢，虬桥早先年倒还能上去走一走，其实也不过是断头桥了，因为桥对过的西下塘街全体被拆造了公寓小区，到后来是萋萋荒草半桥面，再到后来已经被栅栏拦住，说是保护起来不能行走了，相邻处造了新石头桥，通向小区；虬桥至少还是在的，香花桥是已经没有了，原址砌墙堵住，桥堍的光明理发店也不见了，分割成几家小铺子……无法一一细数，那些常常要去拷豆油买酱油米醋买油条大饼豆腐浆，扯花布买绒线的铺子，都隐没了，好像这条街是还叫着西大街，也还依稀分辨出一块块斑驳的旧时光影，只是白马非马，已非那条干净整洁朴素的西大街了，那时的生活和当下的生活，同样是在西大街，现实的情境，却已然仿佛科幻的。
绕是如此，还是念念着。
二
在周庄甪直乌镇乃至与嘉定不远的朱家角一一为人知晓并成为旅游热门后，嘉定人在州桥之外好像突然发现原来我们还有西门倒是原汁原味的江南老街呢，还有许多比如顾维钧吴蕴初西溪草堂等名人故居，以及富有历史文化特色的老建筑；但是一方面破败了，住户亟待改善居住环境，一方面在早年没有统一规划，与西大街隔练祁河相望的西下塘街完全拆掉而成公寓小区，城河、练祁河、老街相互环绕的气场已然分解。围绕着老街改造，政府相关部门及各方人士，也是讨论争论一直不断。有“古城卫士”、“古城保护神”等美誉的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阮仪山教授还曾受邀去西大街实地考察研讨，西大街在阮仪山教授的眼中也是富有保护价值的历史文化街衢。
一条西大街，古迹颇多
记得2001年夏秋两次去西大街，第一次同行者有嘉定作家殷慧芬楼耀福夫妇、时任《嘉定报》主编赵春华先生、研究嘉定文化的陶继明先生，第二次一起踏访的还有摄影师尔冬强先生，此时前后正是围绕着西大街保护还是拆迁比较分歧的节点，嘉定当地的文化人纷纷从各自的视角阐述和践行保护西大街这一嘉定之根。在陶继明先生的指点下，看到西大街上很多以前忽略的历史文化建筑，听到以前不太知晓的前尘往事，哦，原来少时天天走过路过去买东西的百货店布店前身乃清末民初大清银行总裁顾溶（中国近代职业外交家顾维钧之父）的宅院——厚德堂。走进唐家弄看到清末大官僚唐绍澜的老宅子，老早可是几乎没有注意到过的，当然还有如民族工业实业家吴蕴初的祖居等等。走进项泾街1号旧木黑门内，才知这如今拥挤陈旧苔痕墙脚生的大杂院，前身却是颇有来历的嘉定黄氏世家的“西溪草堂”。黄氏家族重文重教，代有名人。其八世孙黄汝成毕生研究清代大学者顾炎武的《日知录》，现今通行的《日知录集释》即为他所编。黄氏家族还兴办了多所嘉定的学校。少时可是经常从这里走过，去项泾桥堍的老虎灶泡开水，去上学，去买东西，有位小学同学住过这里，院子后门有窄细的路弯弯曲曲绕过民居，可抄近路回家呢。那天，院子里一位老太在包粽子，一位老太刚洗完头发，她们见了我们一行，满心欢喜地问“阿是要拆房子啦”，闲话间从一间小屋里又走出位老太，看到她们，好像和曾经相撞，都是些似曾相识的脸，从年少的时间里浮上来，那时经常在街上碰见她们的，虽然不知其确切姓名，但也是看熟了的。面对她们的眼神，我们只能支支吾吾。破败老街老屋，原住民是热切期盼拆迁的，想起小时候住在西大街每天要倒马桶，生煤饼炉子，谁不想住有抽水马桶有煤气的新工房呢。只是拆迁后西大街何去何从，是否修旧如旧，还是全然像西下塘街那样变身公寓小区，老街风貌彻底成为一个历史名字？保护和安居，皆不能偏废。
那两次踏访后，心情颇不平静，写了《最后的西大街》一文，其中写到，“是历史赋予了嘉定曾经的文气、秀气和静气。我觉得嘉定再怎样发展，如何平地而起许多玻璃幕墙的高楼，如何改造老街，但不能掘了自己扎根于历史深处的根，那种大城市化的发展目标和景观也许并非全然是嘉定适合的‘行头’。曾经的东门、北门和南门之典型的江南古镇风貌已经在发展的过程中荡尽，就剩下一个西门西大街了，怎样使西门发展起来，改善居民居住条件，也许，拆并不是唯一的办法，修缮、整治、保护性的开发，如同江南大地上类似古镇所为，西大街也许将会老树发新枝”，“嘉定，当然不该仅仅是一个只能在故纸旧册中诉说自己光华的地名，也不会只满足于‘卫星城’‘汽车城’等现代化的追求，作为江南古镇的嘉定，其街衢风貌，文化遗存，当为其根脉之所在。正是依托了不同的根脉，才织就了世界各地的风格图景”。
厚德堂
吴蕴初旧居
三
这些年来，西大街如何保护改建，一直是政府和民间都牵挂的事情，这么多住户如何安置，老街改建怎样规划，许多难题。曾经去近年回到西大街自有房居住的张老师家采访，张老师是我的小学老师，他后来离开学校任职嘉定教育局，现已退休。西大街上的住房是他太太家私房，自然原先也是破旧了的，他费资重新装修，“光水泥就用掉了好几吨呢”，张老师对修建后的二层小楼颇为满意，里面煤气卫浴一应俱全，整洁有序，虽然开门即嘈杂的菜市摊贩，不过出入倒也方便，“每天从西大街走到吊桥，再从西城河北街兜到清河路，再绕回来，或者从西城河南街走到塔城路，兜个大圈子回来，锻炼呢”，“哦呦，张老师，每天走这么多路呢”，“有辰光碰到老早的学生叫我，呵呵”。西大街旧屋征收启动后，根据旧居面积，张老师家可获得几套新房子，“早签协议还有奖励的”，张老师聊起西大街旧改征收频频点头微笑。说起如何改建，张老师讲具体倒也不是很清楚，“讲是讲要扩建新的护国寺，再以寺庙为中心发展吧”，我说：“可惜，老的香花桥拆掉了，原来的位置堵牢了，否则，护国寺、香花桥都在多好”，“是呀，是呀”。
希望住在西溪草堂的老太太还健朗着，她的心念实现了。2015年10月西大街征收旧改正式启动，东至环城河，南至练祁河，西至石马弄，北至清河路，共涉及803户居民。经过被征收房屋信息公示、房屋产权情况公示、房屋征收意见征询、房屋估价机构选定、补偿方案公示、抽签选号、签约选房等过程，2017年2月20日，是最后交房签约的日子。
2月19日上午在石马弄“嘉定西门旧城区改建征收工作办公室”门口，看到围着不少居民，有的是已经签约了的，有的赶来签约交钥匙，他们脸上都是笑眯眯的，“分到新房子开心哦”，问一个中年男子，“格么当然啦，十几平方换到六十几平方，还是公寓房，满意满意”，边上的中年女人不说话，但是听了笑嘻嘻，中年男指着走过来一位推着电瓶车的中年女，“伊呶，五个多平方也分到新房子呢，勿要太开心哦”，正聊着，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本地房东和外来租户矛盾了，房东叫租户今天一定要搬走，租户说答应给的搬家费没给，“我们也不过分，说好给300元搬家费的”，“哪有这回事，瞎讲八讲”，吵闹着，工作人员出来圆场，“勿要吵勿要吵，有闲话好好叫讲，大家到里厢来商量”。总算火星没继续爆燃。我走进办公室，这个地方实在太熟悉，早年间是“洁园浴室”，少时汰浴是件需要兴师动众的事体，要早早准备，早早去排队，城里浴室不多，一般大多到城中路的一间浴室去洗，后来才慢慢又开了几间，有了洁园浴室，西门人汰浴也便利不少。“洁园浴室”的字样虽然铲掉了，可是痕迹还在，一楼二楼，空荡荡的屋子，浴室的蒸汽像从日子里腾上来，而今底楼大厅墙上贴着一列列已经签约分房的名单，两三名工作人员候着一张老旧写字台，写字台其实就是过去小学中学时的课桌。
一间间老屋门上墙头写着“已征收”“已征收”，收废品的男人女人乐呵呵，黄鱼车堆得四角八叉的，骑起来费劲，有的热得停下来脱棉袄，绛红色的老式中山床的床架子靠在墙根，是在等着来收吧，这样的床架子那时好多人家都有的。“西大街拆迁，商品甩卖”，小店铺赶着出货。好多人拥在项泾桥附近讲张，听音头不外乎拆迁和新房子，感觉是略略的兵荒马乱中又难掩的兴奋。
走到吊桥头，回头再看看西大街，又见几个中老年男人在桥堍扎堆谈着面积和房子，我转头再看看桥下的城河，看看不远处的两株古银杏。再来时，西大街肯定是变样了的，变成什么样子呢？不过，银杏树定然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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