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多悲风,我房后的杨树林萧萧飒飒,真正的秋天到了,不时有飘落的叶子狠狠地撞到后窗上,发出砰砰的声响。只有在这样的暗夜里我才能再回到那遥远的边疆,那条山沟。我们一路向东,向北,再向东,再向北,直到达中国版图的边缘才停下脚步,再跨出一步就是苏联。哎,你这抖索在十二月寒风中的蒿草啊,以你的枯败来显示这北方的悲哀。一座荒楼,立在山坡上,立在夕阳中,如同一个老人孤独地徘徊在自己的坟墓旁。每年春天,会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来到楼顶上,我知道它们是来自我们的故乡,我亲切地招呼它们,它们也向我鸣叫几声,我潸然泪下。
异乡一梦四十年,黑发出关白发还。长白山下西风急,松花江上秋水寒。我居住的那条山沟是长白山延伸到黑龙江省的余脉,雄浑而漫长。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妻子染黑了头发,我们回来了,然而迎面而来的是钢铁机器的冰冷与高楼大厦的倨傲,在故乡我们成了异乡人。“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若有人相问,那还有人间的温暖,而我们走在昔日的大街上无人相视也无人相问。村镇边缘,我们居住下来,一如当年我们栖身于那荒楼。如此暗夜,秋风萧瑟,我搂紧妻子这双四十二码的大脚。这双大脚踏遍了那条山沟,翻开黑色的处女地,撒下金色的种子,我们在那远离故乡的山沟里生存了下来,过了二十年。
如此暗夜,星光灿烂,整条山谷喧闹起来,无数的黑影,从炸塌的水泥工事爬出来,从深埋的土层里钻出来,他们皆为回不了故乡的幽灵。幢幢黑影边舞边唱,唱着思念故乡的歌,悲哀而苍凉。星空碎片飘落如雪,每天下班我手提一盏矿灯从中走过,他们的气息寒冷侵人。从此我有了走出那条山谷的决心。终于走出来了,却蓦然发现青春的妻子被遗留在了那条山谷,我并没能带她走出来。在离开多年之后,我又一次回去,恍然看见年轻的妻子正担着一担水从泉边走来,沉重的满满两大桶水在她肩上如同无物,霞光洒在她的花布衫上,两旁的草上沾着亮晶晶的露珠儿,她幽怨地看了我一眼……我一屁股坐下,悲从中来,我把青春的她给遗落了。如此暗夜,我搂紧妻子这双四十二码的大脚,这是我唯一带出来的,唯有它们一如当年。它们陪伴着我走过了千山万水,度过了无数春夏秋冬,从青春到白头。
一场秋雨一场寒,风更大了,房后杨树林的落叶越过房脊飘进院子里来,触地有声,特别是它们落到那只破水桶上,响声如铜鼓。遥远的那条山谷该落雪了,我怀念那年轻的我和年轻的她,我更紧地把这双大脚抱在胸前,或许我能让遗落在远方的她也感受到一丝丝暖意。我只能如此了。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