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草青草黄

    王丹枫

    这样的清晨亦是喜欢的。旭日初升，光线黏在纸窗上，窗外爬藤的阴影落在窗户上随风舞动，像一出皮影戏。

    吃完早饭，见木桶里泡了大半桶糯米，方记起是端午，问母亲是否割些艾草、菖蒲回来。她说：“这还要我说，往年不都是你去割的嘛，别毛手毛脚伤着自个儿了。”还让我带上隔壁家的梅，她娘昨个儿就跟我妈说了，忙得抽不开身。

    梅早在路口候着了，她穿着碎花上衣青蓝裤，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脯上，扎一朵雪白栀子花，脸如牡丹初放，自然的又红又白，眉生得比春天还疏，腮边的笑靥荡漾出许多妩媚。如果眼睛灿若朗星就完美了，单单眸子里讨嫌地牵扯出几抹愁绪。那年她尚未十五吧，身材出落得苗条，就好像江南的水仙花。她说话温声细语，吹气如兰，我都不敢跟她对视，眼神撞在一起了，耳根子直发烫。

    放下篓子，梅抓起镰刀蹲下，揪着一把艾草，一刀“咔嚓”下去，艾草齐根倒下。我叫她别动手，只管收，我来割，她未允，说她没那么娇气。我俩各割各的，没再说话，周遭只有“咔嚓”的断裂声。许是露水重，艾草上湿湿嗒嗒，裤腿都湿了。割菖蒲的时候，我偷瞄了一眼梅，见她攥着一根菖蒲，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么？”“谁看你了？我……我是看你头上的蝴蝶。”我紧张到打起结巴，她噗嗤一笑，“哼，还说没看，蝴蝶落在哪儿？还不是我头上。”我就喜欢梅嘟起嘴假装不悦的样子，好看极了。

    “嘁，跟你说件事，下个学年我可能就不念书了，以后再也蹭不了你的自行车啦……”梅望着满目的菖蒲、艾草出神，言语里装满了心事。“好好的，咋不读了？”我一脸不解，“很烦呢，不读就是不读了嘛，不要再问我啦！”梅丢下这句话也不理我，埋头割菖蒲。

    艾草的清香泛滥成灾，有一种突兀的窒息感笼罩四野。回去的路上，我一肩挎着一个篓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也不回头看梅，她亦沉默不语，只听得见裤子擦着草木的窸窸窣窣响。

    到家的路口，梅叫我站住放下来篓子，我装作没听见，一股脑将盛满艾草、菖蒲的篓子放在她家屋檐下。婶子看我满头大汗，舀来一瓢水，叫我好生歇歇。我说不了，也不抬头看梅，夺过她手中的镰刀径直往外走。

    天将黑未黑时，“咚咚咚”有人敲院门，是婶子，端着一瓷盆粽子过来了。母亲说正准备给你家送粽子，“多着呢，几天都吃不完，送些你们尝尝。”婶子一笑额头就生出“川”字皱纹，真叫人心疼。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拉扯梅，里里外外都是自己撑着。男人去了好些年头了，亲戚劝她再找个男人嫁了，她不肯，只觉着这世上再没有哪个男人比她那死去的男人待她好。

    临走时，婶子拉着母亲嘀咕了好一会儿，听得不是很清楚，隐约间听她提到我和梅今天一反常态的举动，说梅反锁房门哭哭啼啼，问她什么也不吱声。

    婶子回去后，母亲像往年一样将艾草、菖蒲扎成小束，悬挂在门框上。菖蒲的叶子扁平似剑，上尖下宽，母亲说这两样端午草都可以避邪去晦气，鬼不敢进来。吃完粽子后，母亲问我是不是欺负梅了，我说没有的事，叫她别管。“孩子大了不由娘，不管了……”

    端午节过后，第二天上学，我推着单车等在路口，左等右等，梅始终未现身，我怏怏地踩着单车去学校了，原来，她早就到了。放学时，我在校门口拐弯的老地方等她坐我的单车回家，她远远地看着我，自顾自地加快步速。我追上去堵住她，问她这是怎么了，她说：“我们都老大不小了，老黏在一块儿，外人看见了会说闲话……”“好，这可是你说的，以后我们……”没说完，我撂下这半拉子话，头也不回地闪了。

    夏天盛极一时，伸展着烟雾般的躯体。河岸的艾草和菖蒲沿着季节的底部发了疯似地生长。那年暑假还未过完，梅跟着她的一个远亲去了惠州打工。走时，都没有告别。

    梅好几年才回家一次。每次回都不是过年时候，听婶子说过年厂子里缺人手，她留下来想多挣点钱。我高中时去了外地就读，学业紧张，根本无暇再想梅。高中毕业后，我去了千里之外的城市当兵，一晃隔了好些年都没见着梅。后来，回家探亲，见婶子家大门紧锁，门外的空地上长满了蒿草和荆棘。母亲说，婶子改嫁了，家都搬走了，“寡妇门前是非多！搬走了，也好，倒也落个清静。”我一怔，这个曾经发誓为亡夫守寡的苦命女人终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败下阵来。

    有一年同学聚会，有人提起梅，说她给一个五十好几的台湾老板生了个儿子，住在惠州的一栋别墅里，那老板的台湾大老婆还找人堵过梅几次，反正传什么的都有……

    故乡的艾草和菖蒲又绿满河岸了吧。现在，说出那年夏天那年端午的故事是多么不易。我知道，一经说出，就将远离。

    此刻，白光灼灼，夏天的日子一连串烧下去，雪亮雪亮的，想起李璟《山花子》里这样写道：“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此间草青草黄，是为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