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伯

◎ 金克巴 （深圳 自由撰稿人）

瘸伯的菜园旮旯长着一株臭柑子树，高约数米。那是位于村后山脚下的菜园，周围被覆盆子篱笆围得严严实实，连水牛也休想闯入。园边有一条通向树林的小径，初秋时节，我常常打那儿经过，远远就望见瘸伯的臭柑子树，虽然被其他大乔木遮掩，但还是可以看到上面挂着沉甸甸的臭柑子，带着诱人的色泽。

瘸伯是村里屈指可数的“怪人”之一，两条腿高低不齐，走起路来显得凝重、艰难，像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当瘸伯从跟前走过，偶尔会有顽童在后面模仿他走路的样子，只觉得有趣。瘸伯人到老年，中馈犹虚，在他一生最好的年华，环堵萧然和身体残缺将他放逐到远离婚姻绿洲的沙漠上。钱锺书说，婚姻是一座围城，瘸伯的尴尬是，既无城可攻，亦无城可守。他让我感到异于常人的不仅是体貌、孤僻、诡谲，还有他家里居然收藏着一箱箱小人书——出现在别家不足为奇，掌握在他手里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一个识字不多的瘸腿老汉，竟然对小人书情有独钟。

我那时幼稚得很。有一回在山沟里玩，天上“轰隆隆”地飞过一架飞机，晴朗无云的日子飞机的轰鸣一波接着一波，听上去的确有点吓人。一个大孩子诡秘地对我们说，快趴下，那是敌人的飞机！他存心作弄我们。我似懂非懂地知道，敌人面目狰狞，而且没有人性，胆战心惊地连忙龟缩在山沟里，一直等到飞机飞得无影无踪才敢起身。还有一次，我们当地有个传言：有一个无恶不作的歹徒可能流窜到我们那儿。那天我到小树林里的菜地去，在路上遇到一个陌生人迎面而来，他将衣服罩在自己头上（其实是为了防晒），我马上联想他可能就是传说中那个凶残的流窜犯。在我们即将碰面的数秒钟里，我头皮发炸，身上直冒冷汗。怎么办？情急之下我只有踅入黄灿灿的菜花地里。一直等陌生人走远了，才惊魂未定地钻出来。

有几次，我路过瘸伯家门口，瞅见他坐在他家堂屋的小板凳上看小说，可能是《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经典小说。但我们一帮小屁孩都不敢正眼瞧他，生怕他老鹰逮小鸡一样一跃而起攫住我们，事实上我从来都没见他吓唬过哪个小孩。不过因为他相貌丑陋，看上去显得不那么平易近人。瘸伯的大侄子有时到他家去拿小人书，或者悄悄把小人书偷拿出来给小伙伴们分享。他颇为得意地说：“我大伯家有两箱。”我听了垂涎不已。正是那些小人书，使我对那个“卡西莫多”隐约生出一分敬畏感，觉得他不是一个寻常的乡野村夫，而是田园的隐者。村里为数不少的单身汉在农闲之余，大抵插科打诨相互取乐，而他却三余读书。

瘸伯菜园里臭柑子树上高挂的果实一直在诱惑着我们的味蕾，尽管我们把它的主人想象得如何恐怖，尽管那儿让篱笆围得严严实实，像恶龙守护着它的宝物，我和一个“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最终还是突破篱笆的围阻，深入其中，偷摘了三两个臭柑子后功成身退。瘸伯的臭柑与我意念深处的美味水果迥然不同，此柑皮厚子多，并不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