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婴宁,小翠,是聊斋里我最喜看的几篇。里面的女子,一个比一个美好,天然。婴宁的爱花爱笑就不用说了。翩翩随手把芭蕉叶裁成衣裳,抓把白云就是棉絮,这个情节,看得小学时候的我,目瞪口呆,无限神往。至今每次重读,仍然心动不已。小翠的社会性强一点,要应付公公婆婆、邻居官府各种关系,各种自我牺牲,委曲求全,但在一派人间烟火里,仍然坦率无染,宛若天人。
很多小细节,都在传达这个女孩子几无瑕疵的美好。比如母亲离去,“小翠殊不悲恋, 便即奁中翻取花样”,一片天真烂漫。嫁给了傻子,“女殊欢笑,不为嫌”,虽是母命天命不可违,但奉命行事和敬业乐业还是有区别的。另一个细节更能体现小翠的淳厚天性,傻子挨打之后大号,小翠求情,然后“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掌杖痕,饵以枣栗,公子乃收涕以忻”满满都是温暖,小姐姐人设。最后虽然不堪斥骂,负气离去,仍然安排好了公子的后半生,连新妇与自己相貌相同,新旧平稳过渡,这样纯属心理需求的细节,都提前考虑到了。其实她需要回报的,不过是公子父亲的“无心之德”,代价原本不必这么丰厚。但是她都做了。
虽然通过不同的途径走入婚姻,走入别人的生活:婴宁的情痴王子服,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小翠的傻子元丰,是母亲指定的;翩翩的浪子罗子浮,是马路上捡回来的。但是她们,都无一例外地给他人带去了明亮、温暖和安全。在感情中,不索取,不依赖,不伤害。而且利落,缘在则聚,缘尽则散。所以让人感叹的,还有她们的决绝。婴宁受到训诫,“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小翠缘分尽后,留下玉玦,一去不返。翩翩的丈夫儿子回来找她,“则黄叶满径,洞口路迷”,终不再见。
这几位女子,都不是人间物,所处人家也不是高门大户,没那么多规矩,所以内心和行动,都保留了相当大的自由度。天性舒展,喜怒由心,看着就可爱。相形之下,红楼里的女孩子,可怜多了。纵然公侯小姐千金万金,其实都被生活死死钉在某处,动弹不得。元春的婚姻,迎探黛钗的婚姻,全都受人摆布,没有半点自主。黛玉的死,惜春的出家,是她们唯一能做的反抗和决绝。
红楼女子大都是压抑的。元春自诉去了“不得见人”的地方;迎春连能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都死也甘心;探春“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惜春恨“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黛玉更不必说,“风刀霜剑严相逼”。就连世人眼中的受益者、得逞者宝钗,其实内心也与黛玉“同病相怜”,家门飘摇,虽有个哥哥,不如无。
聊斋不相信感情。几乎每份男女婚恋的背后,都有明确的现实考量。小翠是报恩,婴宁是投靠,翩翩只好算作解决生理需求,因为实在是看不出那个叫罗子浮的有什么理由获得这么好的福报。但聊斋一向对男性宽容,或者说对人性宽容,所以也没什么奇怪。聊斋女子,花妖狐仙,大都通过自身能力获取幸福,能力外的资本几乎为零,所以进退自如,感情纯粹。异史氏曰:“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红楼女子没那么幸运,承受了巨大的家族资源,也承受了巨大的家族责任,个人深情无处安放。可是红楼却宣称“大旨谈情”。也是没办法。别的没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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