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扬之水先生的书里，看到一副元代盘盏，银盘椭圆形，纹样海浪；银盏是一叶莲舟，舟中端坐一老翁。出自湖南澧县澧南乡窖藏。非常眼熟，因为去年做《每日读诗日历》，插图里就用了一幅宋画《莲舟仙渡图》，构图与此完全相同：一瓣莲舟中，仙人手持书卷，身披树叶，悠然自得。当时却没有深究画意。如今看到扬之水先生说：“澧南乡银酒船的造型便仿佛以宋人画作为图样。”图物相证，豁然开朗。
读书最喜这种感觉，各种原本各不相干的知识点，忽然连环触发，不可收拾，境界顿然一新。因为瞬间就想起了前不久刚在公号里推荐过的韩愈《古意》：“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当时说：“韩诗，雄奇健快，此又一例。不独‘芭蕉叶大栀子肥’，连荷花都那么大气磅礴。”当时很多人都表示喜欢这句，倾倒。当然，韩愈一代文宗，是当得起这份崇拜的。可是要知道，上述宋画和元盏里的莲舟，用的就是这首唐诗里莲花的花瓣啊。
这话也不是我最先说的。宋代韩驹《题王内翰家李伯时画太一姑射图二首其一》，咏的就是这个题材，他说：“太一真人莲叶舟，脱巾露发寒飕飗。轻风为帆浪为楫，卧看玉宇浮中流。……不是峰头十丈花，世间那得莲如许。”如果不是华山之巅能开花十丈的玉井莲，世上哪有这么大的莲花瓣呢？
这株莲花可是大有来头。《华山记》载：“山顶有池，生千叶莲花，服之羽化，因曰华山。”不仅吃了可以成仙，连华山的命名，可能都是来源于它。花瓣如此不凡，里面坐着的仙人，自然也非同小可，韩驹诗里说了，是“太一真人”，也就是“太乙真人”。
《封神演义》里有位太乙真人，是哪吒的师傅，帮助哪吒莲花化身（但在别的书里，如《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西游记》，莲花化身的任务是由世尊完成的）。这两位未必有关系，因为宋代还没有那么丰富的哪吒传说。但他另有一项事迹，却是千古流传，即著名的“太乙燃藜”。
晋王嘉《拾遗记》载：刘向于成帝之末，校书天禄阁，专精覃思。夜有老人着黄衣，植青藜杖，登阁而进，见向暗中独坐诵书。老父乃吹杖端，烟然，因以见向，说开辟已前。向因受《洪范五行》之文，恐辞说繁广忘之，乃裂裳及绅，以记其言。——这就是红楼梦里，贾宝玉不愿意睡午觉的那间上房，墙上挂着的《燃藜图》的主要内容。
当时宝玉见了这幅画，人物固好，“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一定要离开，去了挂有《海棠春睡图》的秦可卿房中。《海棠春睡图》，画的不是海棠，却是杨贵妃。然后才有了太虚幻境一游，才有了观册听曲，才有了历尽“饮馔声色之幻”，才有了“将来一悟”。——瞧这人生曲线。
其实人生悟道的路有千万条。酒、色、财、气、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饮、食、男、女，无一不可。宝玉却偏偏选了“色”这一条。由情入色，自色悟空。终究还是年轻，心性未定。他整日家杂学旁收，却未必知道，太乙真人除了“燃藜照读”，还有“莲舟仙渡”这一节。“恍然坐我水仙府，苍烟万顷波粼粼。”比青埂峰下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如何？而且太乙真人故事，不仅入酒具，还入茶局：“太一真人走上莲花航，维摩居士惊起狮子床。不交半谈共细啜，山河日月俱清凉。”（洪咨夔《作茶行》）都是快活神仙。
所以还是要多读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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