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木名凌霄

◎ 梁凌（洛阳 自由撰稿人）

街心花园里，我与一架凌霄花相遇。

是初秋的雨后，空中氤满饱饱的水汽，蕴着泥与叶的芳香。纺织娘在草丛里，发出“织织织织”的吟唱。一阵风吹，几滴冷雨，我裹了裹外衣。连续几天的淫雨，气温一下子从炎热跌进寒冷。这哪里是初秋，分明就是深秋！

花园里，除了我，就是一群植物。当我抬头，突然就看见了那些花儿，禁不住叹了一声——“哦，凌霄！”

它们在风中冲我点头，橙红色的喇叭一漾一漾，比牵牛花扎实，比打碗花鲜艳。我不能准确说出它们的好，是明媚？活泼？娇笑？抑或是，热情？但它一定是乐观的，向上的。不信你看那白色的廊架，已被它们全部爬满。它们占领了高地，一起举起小喇叭，笑着，闹着，无限青春。

它也让我开始怀想自己的青春。那时候，身轻如燕，双颊飞红，如凌霄花。使不完的精力，每天在单杠上翻飞，在秋千上肆意，绕跑道十圈不知疲惫。未来无限美好，好到无法描画。豪情万丈地往杂志投稿，每一篇都标明：总编辑收！结果自然前仆后继，泥牛没江。我还给自己的笔名改成了“凌”，意即“向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一种树叫凌霄，开一树灿烂的小喇叭。

知道凌霄花，是三年后，在舒婷的诗里——“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女诗人笔下的凌霄花，是个大反派，喜欢利用，喜欢攀附，是不讨人喜欢的。

其实翻翻古诗词就会明白，批评凌霄花的，舒婷并不是第一人。白居易早就在诗里骂了：“有木名凌霄，攫秀非孤标……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一棵柔弱的凌霄，依大树而生，开满势利花，忽然风起树折，委地成樵，年轻人呀，不要学这没骨头的树……在诗人的骂声中，千百年来，凌霄依然笑着，该长叶时长叶，该开花时开花，不少开一朵，也不多开一朵。自夏徂秋，迸发出无穷的生命力。

它的确是不知愁的花，《诗经》里，它叫“苕”——“苕其华，芸其黄矣。苕之华，其叶青青……”饥荒岁月，羊瘦得头大，人人吃不饱，但这无心无肺的凌霄花啊，却叶青花黄，赤艳腾烈！

但，如果笑对苦难，积极向上有错，那世间还有公理吗？宋代时，终于有人为它说了句公道话： “披云似有凌云志”。到了清朝，李渔直接开赞了：“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

除了凌霄，它也叫紫葳、陵苕、倒挂金钟等，是紫葳科凌霄属落叶木质藤本植物，它能往上攀爬的原因，是因为有许多气根，爬一段长出一双脚，稳扎稳打一路向前，向上。

从初夏到深秋，它一直向上，一直在努力开花，从不懈怠，从不为诗人们的诽谤而抱怨，也从来不会去问，为什么要开花？就像许多人一样，喜欢琢磨：“我为什么活着？”“别人怎么评价我？”或像我一样，时常辍笔，呆愣愣地问自己：“写小稿有什么意义？”凌霄不说话，只一大群一大群，亲密无间地挤在一块儿，笑得流光溢彩，向天空举着小喇叭：“向上向上！开花开花！……”植物很单纯，只有一个目标：生长。

一草一木皆涵至理，有时候，聪明的人，真该向植物学习。

就像这个秋雨的午后，有些委顿的我，看呆在一架凌霄花下，忽然明白，忽然纯粹，忽然间灌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