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丝瓜

    刘川北

    儿子周舟在他9岁那天早上突然昏厥，全身抽搐，面部表情冷冻了一样。这吓坏了李芳。李芳和丈夫二柱，找个农用车把儿子拉到县医院，县医院不留，转院到省医院。医院通知家长，幸亏来得及时，否则有生命危险。周舟需要做一次心脏手术。

    二柱把零零毛毛都翻了一个遍，那些积蓄还不够手术费的一个零头。李芳叫二柱回家，把两头猪卖了，把粮食一粒不剩地卖了，把十几只鸡七只鸭也卖了，还向亲戚朋友借了个遍……最后还差2万。

    李芳和二柱偷偷地卖过两次血。

    李芳在食堂里咬那半块咸菜头的时候，听见有人喊，马院长！李芳抬起头看见身穿灰蓝色中山装的马院长，中等身材，额宽面阔，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儒雅之气。

    李芳想找马院长说说。

    李芳尾随着下班的马院长，穿过两个十字路口，一座天桥，拐进一片低矮的居民区。马院长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李芳像从疯人院跑出来的重症患者出现在马院长眼前。

    马院长愣在那儿。李芳吞吞吐吐地把大致情况说了。马院长简单轻松地说了声，你回去，明天和值班医生研究研究具体情况。

    李芳很听话地回来了，没有抛洒热泪，也没有下跪磕头，拎在手里的几个红苹果，也原样拎了回来。冉冉升起的希望又沉了下去，李芳后悔没经过世面，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堵住李芳的嘴，就让来势汹汹的李芳班师回朝。

    李芳听邻床的说，做手术要给医生红包，领导说“研究研究”，指的是要“烟”要“酒”。李芳对二柱说，不行，摘自己的一个肾，用一颗肾换儿子的命，值。

    不料，时来运转，儿子的手术安排了，剩余的手术费可以打个借条分期付款。李芳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圆脸师傅特意给了李芳一份排骨，一份油炸带鱼块。师傅说，饭菜，马院长已经付过钱了。圆脸师傅反过来问李芳，你跟院长什么亲戚？

    后来知晓手术费是马院长给垫付的，堂堂的医院哪会给她一个人打白条。

    时光流逝，儿子周舟大学毕业，结了婚，家就安在省城。进了城的李芳想起了马院长。当年，手术完匆匆往家赶，跟马院长也没再见第二面，连个“谢”字都没说。

    寻找马院长成了李芳的功课。李芳沿着马路牙子，找那些老旧的居民区，她清楚地记得，巷子里墙壁上的爬山虎绿意葱葱，像人工雕饰过的屏障。

    李芳从一位老清洁工那里打听到，老院长大名叫马德芳，早已退休。李芳从一位买菜的婆婆那里打听到，马院长住在仁义胡同，儿子去了加拿大，跟女儿住一起。

    李芳去超市，搬家一样，牛奶要最贵的，水果要最稀奇的，叫不上名字的高级补品，堆了一大堆。李芳从来没有这样出手阔绰过，她摇着手打的时的动作也是昂扬的，气吞山河的。

    走进古旧巷子，清凉的风从一片片的爬山虎的叶子里荡出来。推开大门，丝瓜架下，一位老人端静地坐在轮椅上，不难辨识，老人就是危难关头鼎力相助的马院长。

    李芳从大门走到丝瓜架下，有些紧张，喊一声：“马院长，我来看你了……”老人有些不解地瞅着李芳，目光有些黯淡。马院长的女儿马文出来，问明白缘由。

    马院长老了，明白一时，糊涂一时，糊涂时刚拿走碗筷就喊女儿开饭……李芳抹着眼泪说，马院长，我要是早几年来就好了……

    马文坦诚地说，老爷子一辈子，没随意拿过别人的东西，不光是你，局长拿来的东西，他也照样退回去。你不拿走，他会几天不吃东西。马院长盯着那堆东西，用拐杖戳戳地，摇着头，嘴角流着长长的涎水。

    李芳拎着东西往回走，跟多年前从巷子里退出来一样，一样的狼狈。李芳回头时，见马文小跑着赶过来，手里提着几条有棱有角的土丝瓜。马文说，老爷子的意思，老爷子春上种的，别见外，拿着。

    说完马文又小跑着进了胡同。

    那几条丝瓜青绿青绿的，是李芳在老家时常种的那种土丝瓜。李芳被几条丝瓜搅扰得迷迷离离的，在李芳眼里那些丝瓜像初生的婴儿般可爱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