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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宁:纸牌(下)丨温故

胡信明在桌上这个动作出了名,你只要把牌高高举起,别人就会笑。对于巫紫的嘲讽,胡信明根本不理会,倒是面部表情极其严肃。他说:这不是怕的问题,是我不想伤了你们。

——万宁《纸牌》


万宁,女,湖南岳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曾获毛泽东文学奖。本刊发过其中篇小说《你面前横着一条河》《麻将》《朋友圈·同学群》。


中篇小说

纸 牌 (下)

万 宁



巫紫所有的热情都奉献给了纸牌,有的时候,她自嘲纸牌是最好的情人。自从离婚后,她就没再与男人亲近过,倒不是她没这个想法,而是男人只把她当哥们。她除了好好工作,业余的时间就耗在了牌桌上。她害怕回到家里独自面壁,家对于她,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一个休整自己的场所。

在牌桌上她听到一个消息,县里要派人来接替即将退休的老主任。散布这个消息的人还故意瞟了几眼巫紫,仿佛她偷窥这个位子已久。巫紫的确心有些虚,她极力掩饰,却总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牌局散场已经凌晨,她不管不顾把电话打给了胡信明,直截了当地要他帮忙。电话那头的胡信明用他一贯的语气顶了回来,说:你鬼寻了,我能帮什么忙?巫紫没有生气,只是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道:要你老婆帮个忙。她那么神通,什么搞不定?胡信明一声冷笑,说:你又不是不认得她,自己跟她说去啊。完了,又加上一句,从小就跟人家有仇样,现在有事,居然敢开口要她帮忙。巫紫干笑了几声,不只理直气壮,还恬不知耻,她说:这不是生亲了嘛,我是虫虫的亲娘,她是虫虫的后娘,看虫虫的面子,她也该帮我!

胡信明嘴里忍不住嗞嗞地抽了几口冷气,说:你真是脸皮越来越厚,编也要会编点,编个这样荒唐的理由,太寒碜了。巫紫在电话里打了个哈欠,然后说:好歹也是个理由啊,你帮不帮?不帮,我要虫虫对别样红去说。胡信明听得七窍生烟,虫虫摊上这样一个娘,让他对孩子生出无限的歉意。面对巫紫的胡搅蛮缠,除了让步,胡信明别无他法。

巫紫从小就对别样红翻白眼,有事没事总是抓住机会去挑衅,其中的没皮没脸与粗俗,让别样红躲得好远。其实,这也是胡信明与班上的男同学不喜欢巫紫的主要原因,太过泼辣与咄咄逼人。巫紫小时候听爷爷与人说话时,提到别样红的奶奶曾是方圆几十里名气很大的喊口婆。这是旧社会专门在丧礼上代表丧家哭泣的一种职业。这是需要一定技能的,要会哭能哭。听说她奶奶哭音沙哑,从而哭声格外苍凉悲戚。她奶奶还有一绝招,就是声尾曳长,咬音清晰,泣啜动情,真正能做到呼天抢地,痛人肝肠。巫紫的爷爷每每说到别样红的奶奶,多含敬佩之意。他说:这女人不易啊,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你以为哭声沙哑是天生的吗?不容易啊,其实她每次都要特意空着肚子吃些麻油,以此刺激声带,成为真正的豆沙喉。还有啊,在一户人家起哭的时候,会哭不出来,要用薄荷油、辣椒水涂抹眼角,呛出泪水。哭着哭着,人的情绪就会被带进去,偶尔哭得太过哽咽,缓不过气来,会哭晕过去。这是一个非常伤神的行当,过度哭泣后,人会像生了一场病,气力也如抽丝剥茧般所剩无几。况且在外人看来这个行当很不吉利。

巫紫的爷爷曾是巫师全班同学都知道,所以给巫师的孙女取个绰号巫婆,像是理所当然。巫紫自从晓得别样红奶奶是喊口婆后,便奔走相告。可是别样红从小脸上就有甜甜的笑,与那些悲戚的哭泣不搭界,别人听着就只是听着,不会用作攻击别样红的武器。这让巫紫极其不爽。所以,她只要看到别样红笑嘻嘻的样子,便会翻个白眼嚷起来:笑,笑,笑死啊,一个喊口婆还这样笑!奇的是,每次别样红都会退到一边,不再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在心里,巫紫一直叫别样红为小别。这在梅县的方言中是一句恶俗的骂人话,她之所以不敢这样叫出口,是因为溪水村有很多姓别的人家,会因为误伤遭来群骂。别姓人跟人说,别子,在古代是指天子诸侯的嫡长子以外的儿子。他们的祖先是一个叫别成子的人,是个望族,最早居住在陕西京兆郡。他们都是从那儿迁徙过来的。别姓人说这话时,不自觉就带着贵族的口吻,特别是在巫姓人面前,更带炫耀。巫紫自小就明白,从不去撞枪眼,但看到别样红又忍不住要去挑衅。

巫紫的挑衅从未得到过正面回应,她在得意之时不免有些失落。最让她气恼的是别样红居然在背地里恶毒地毁谤自己。她跟同学说,爱骂人的人,都是内心恐惧的。像头上长角的动物,都是食草的动物,头上的角是用来吓人的,就是个虚张声势的摆设。巫紫是内心恐惧才故意做出嚣张的样子。她居然还要同学们多体谅巫紫。当同学转述别样红的言论时,巫紫像被人点了穴,一张脸失去了血色,难怪曾经有人跟她说过,一群人中最安静的人往往最狠。也不知是犯怵,还是巫紫内心真的是自卑,她逐渐远离别样红。她与人说:这个喊口婆,成绩好,长得好,我命里比不过她,算了,还是躲远一些。

在巫紫想要躲开别样红时,别样红却像女鬼一样缠着她不放,自己喜欢的人,却要喜欢她。最后,自己的儿子,从某种意义上,也成了她的儿子。

没过几天,胡信明还真的给巫紫打来电话,说别样红已联系有关人员,要巫紫在县里的汇丰酒店订个包厢,大家认识认识。胡信明一再交代,桌上只喝酒,绝不能提想当那个破主任的事。

巫紫有的事情迟钝,但在某些方面的理解能力却是惊人的。那天是周五,她妥妥帖帖地安排好一切。学着别样红,对谁都点头微笑,坐在一旁的胡信明吃惊不小,想她原来是知道对人笑的。在桌上,巫紫除了笑,她还对别样红请来的主管金融的副县长、梅城农村信用社主任一轮又一轮地敬酒。她的豪情在别样红的穿针引线下,高潮迭起,笑声四溢。在众人眼里两个女人同学多年定是意笃情深的好姐妹。一直没怎么言语的胡信明像看戏样看着眼前与他关系很深的两个女人,满是感触却不能有所表达。

是夜,巫紫与别样红居然首开先河,在一张桌子上玩纸牌。这并不是她们关系走向亲近的一种表示,而是别样红特意为巫紫制造的融洽氛围。胡信明在桌边端茶倒水,殷勤递送水果,一直服务到牌局散场。送走客人,胡信明看见巫紫又摆出一张僵尸般的脸,别样红也开始目不斜视,挽着胡信明就离开。胡信明自认为比较了解眼前的两个女人。可她们一出戏演下来,却让他犯糊凃。就像那天他抱着过话的心理对别样红说,巫紫求她帮忙。没想到别样红没打一下吞,便对胡信明说:我去打听一下,按说巫紫接班的可能性比较大。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说得胡信明的耳朵有失聪的感觉,他不敢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女人处事的不可思议,有时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帮巫紫?这句话在胡信明嘴里几次都差点冲出来,但最终还是自己吞咽下去。就他的处境,她帮巫紫总比不帮好一些,自己干吗还要去多嘴呢?

以后类似的吃饭与牌局又有过几次,别样红与巫紫的关系始终很微妙。与大家在一起时,她们很热闹,很开心,却从不单独相处,也不单独说话。几个月后,巫紫还真的如愿以偿。此后,巫紫就再没通过胡信明联系过别样红,倒是她打牌缺腿时,会叫胡信明。与前妻在一个桌上打牌,多少都会存在一些暧昧,可是胡信明居然没有一点这样的感觉。巫紫也很坦然,骂骂咧咧的,一些脏话在她嘴里像吐痰一样,一口又一口的。胡信明会不自觉地皱紧眉头,想当初自己真是饿晕了。嘴里却说:不要忘了,你是虫虫的娘,嘴巴干净点。完了摇着头,像是自语,说:这样子哪有男人敢要你。

不稀罕,我早就不稀罕男人了,这个东西不适合我,我过敏呢。巫紫抢过话来,嬉笑着。说得桌上的姜蓝、翁小凡、林子香这帮女人阴笑,却又故意嚷道:你们还打不打牌啦,要再续前缘,就不要在桌上,待床上去吧。胡信明拍了一下前额,说:跟堂客们打牌就是事多,下次不要喊我啦。

日子安安静静地向前走着,有消息传来,别样红当了主管教育的副县长。胡信明矿上事多,很少参加巫紫的牌局。在仅有的几次交手过程中,他发现巫紫赌性很重,手气背的时候,上鸟,再背,垮着一张脸,再加鸟。胡信明从巫紫脸上看到了法令纹,从鼻翼两端刀刻一般,呈八字形状,镶到了肉里,除了老相还显凶相。几次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毕竟不是夫妻了,怎样打牌是她的自由。像她那样打,算概率有一半的时候可以打回来,可是有的牌局是设了局的,遇上杀猪的,这就会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你加的鸟,只会让你的窟窿越来越大,以致无力回天。男人在赌博这条道上走得多,看得也多,有很多人陷了进去,就走不出来。所以,胡信明每次与巫紫打牌时,便会强调,不许打鸟。而巫紫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切!很鄙夷地看着胡信明,说:不至于吧,跟堂客们打牌,还这样怕。说这话时,巫紫还故意学着胡信明把牌捏成窄窄的长条,并高高举起,生怕别人看到手上的牌。四人之间的牌局,一点点泄密有时就是败局的起因。

胡信明在桌上这个动作出了名,你只要把牌高高举起,别人就会笑。对于巫紫的嘲讽,胡信明根本不理会,倒是面部表情极其严肃。他说:这不是怕的问题,是我不想伤了你们。打鸟这个习惯真的不好,跟外人打牌时,你上的鸟在他人看来,就是肥肥的猪,不杀猪,杀谁呢。胡信明有些苦口婆心。这些个道理,对于打牌的人,都是懂的。只是在桌上打的时候,

人会冲动,逞一时之快。

巫紫一直瞧不上胡信明用钱的态度,对于前夫的劝吿,她从心里鄙夷。其实都是穷过的,可是这穷就没在巫紫身上留下印记。爸爸常数落她,大手大脚惯了,聚不了财。尤其是看到别样红家的新屋,更是激起他的恨意。导致巫紫尽量躲开他。那天在办公室,爸爸冲了进来,说:你行啊,当了主任,就不要爸妈了,你有多久没回家了?巫紫有些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爸爸。自己每次回家,爸爸除了谩骂便是嘲讽,她都麻木了。他未必真的想自己回家?也就在这时,他手臂一挥,从门边闪进一人,巫紫认出是邻村名人林胖子,做花木生意的。其实,他来这里找过她几轮,他想加大贷款,扩大他的苗圃。可他有几次没按时还贷的历史,巫紫以他有信誉问题拖着他。

看到林胖子时,陷在老板椅上的巫紫脸黑了,她把手搭在那张宽大的桌子上,也不言语,眼睛里的不悦直飞过去,很是犀利。林胖子哈着腰,搓着手,说,是老太爷自己要来的。

爸爸站在那,突然就怯场了。几十年了,对女儿又吼又骂是他的家常便饭,可是这个时候,他张不了口。他看着在家里恹恹的妹坨,坐在这里不怒自威,他眼里的牛人林胖子居然在女儿面前点头哈腰。他的腰也立不直了,傻不拉叽的,像个梦游症患者。

三言两语便把林胖子打发出去了。爸爸还站在原地,女儿递过一杯茶,说:你要是像林胖子样,几多好。做点正规生意,弄花木,养鸡养鸭,种植菌子,喂猪,在乡下有几多事情做,我家的新屋也早就砌起。

爸爸怔怔的,脸上呈现出难以见到的卑微,安静地听着巫紫数落。巫紫办公室,电话不断,人来人往,找她签字的一拨又一拨。爸爸退在一边,不声不响,低着头喝着女儿递来的那杯茶。

做完事的巫紫简直不敢相信缩在角落里的人,是平常对她气势汹汹的老爸,她看了他几眼,人老了气势就会突然消失。今天是周五,她决定送爸回家,也把自己送回家。

一辆七成新的黑桑塔纳,移动在春天的田野里,后视镜里巫紫见爸爸望着窗外,脸上挂着笑意。村里所有的泥巴路,都铺成水泥路,在田野与农家之间蜿蜒。巫紫从车窗外还未春耕的水田望去,山冈上的油菜花一丘一丘的,在夕阳下用一种恢宏的气势渲染着村野的美艳。一路开过来,便看到林胖子家的苗圃。透明的大棚里,鲜红的红掌、紫色的蝴蝶兰、油绿的藤萝一览无遗。长在大棚外的香樟树苗、桂花树苗正舒展着身姿,吐纳喜悦。巫紫停下车来,迈到土埂上,她翻过一个土坡,看到山丘上种满了移栽而来的古樟树,这些樟树没手没脚的,只有粗粗的杆,树冠被移栽时砍去。巫紫从心里感慨,林胖子就是鬼,老早就晓得到邻县的山里去收购古树,移来种在自家山上,然后再高价卖到市里去,一棵树赚的钱少则几万多则十来万。城市绿化给他带来红火的生意,这次他签到一个大订单。人家一次性要买走他两百棵古樟树,他山上的树不够数量,要从几百里外的山里买进来,再栽到山上,让人家来看货。可是,一时半会要拿出那么多钱,林胖子犯难了,他思来想去只有信用社能帮他。

移栽古树是有风险的,一是林业部门查得紧,有若干规定要遵守。再就是树也有水土不服,有树挪死的可能。而且买家还有一项硬规定,包栽包活,不活不给钱的。此时正是春天,万物复苏,满山新绿,巫紫却看到几棵断手断脚的香樟,没精打采,叶子蜷缩。在它们的躯干上挂了个吊水袋,正吊着营养水。爸爸一直跟在巫紫后边,一声一声地叹着气,说:这个林胖子,场面搞得大啊。巫紫本想做个现场教育,看到其中的风险,又把话吞回去,只顾走路。

站在斜坡上,还可以看到很多农舍与林胖子家的宅院。宅院里的房子与车子很是打眼。车子看不清牌子,锃亮地映照着红红的夕阳。那房子依山傍水,蓝色琉璃瓦,灰色砖墙,比别样红家的房子霸气张狂得多。看到别人的豪宅,巫紫通常是转身就走,而此刻,她多望了那幢房子几眼,爸爸不忘卖弄他从爷爷那学来的一点皮毛,细声感叹,林胖子家的宅院邪气重。






胡信明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他刚喂了一声,一个男人问:别样红呢?胡信明心里咯噔一下,很是不快,什么人如此嚣张!电话里的男人却不管,又问:她在不在,要她接电话。胡信明没好气地丢下一句她不在,便要挂电话。可是电话里,那男人哎哎地提高了嗓门,说:你等一下,我是玖儿的爸爸。空气里突然就多了寂静,两人都在微调自己说话的语气。还是那男人说:打别样红的电话,一直关机,所以就往家里打。明天是玖儿来省城复试的日子,她考试的时间是下午,所以你们要在上午把她送来。胡信明当初的不快慢慢消退,他是见过他的,在当年他们的婚礼上。那个时候,他好像是省城某中学的老师。

第二天,胡信明把玖儿送到省城,参加小升初的复试。见到父亲,玖儿表情漠然,不叫人也罢,连个笑脸也不给。倒是做父亲的一厢情愿,眼睛盯着女儿不放。在玖儿考试的空当,两个父亲在学校旁边的茶馆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儿。玖儿爸爸说:这次我一定要把玖儿弄到省城来上学,这里起点高些。胡信明点着头,表示赞同,玖儿爸又说:人在社会上混,是要看出身的,一直上好的学校也是一种出身,这很重要。像我所在的学校,一评职称,人们就喜欢翻看人家的原始学历。一见是名校,便纷纷点头。玖儿的妈妈要是一直当老师,她的出身应该不错,从了政,她的出身便有些暧昧,人们只去看她背后的贵人,也就是后台是谁。这个有显性的也有隐性的。我们学校的老师最喜欢去看别人的简历,感叹在校一春秋,在外几千年,世事变得老师不跌眼镜都不行。那些在学校不怎么受老师待见的学生,考不上大学,又没家庭背景,从事着底层职业,偶得机缘,背后有或明或暗的主儿相携,几混几混的,竟混到主席台上,当年考上大学的却要坐在主席台下聆听。这世界荒谬啊,不按常理出牌已是趋势。

胡信明笑了,读书没什么用,那你还定要玖儿来省城读书干吗?玖儿爸喝着茶,淡淡一笑,说:你还没看懂吗?这个社会终究还是看重能力的。如果学历好,能力又强,她的血统就高贵许多。而且,我要我女儿远离政治,以后做专业,好的教育更是关键。胡信明不置可否,他在想那些突然坐到主席台上的人,不知是在指哪些人。这之间,玖儿爸说的话仿佛远离耳边,胡信明神情游离,目光空蒙,喉结却在上下扭动,喉咙里咕隆咕隆地响。最后他问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你们为什么离婚?

玖儿爸被岔了话题,不解地停下来,有些发呆地望着他。喝了几口茶,掂量着语气,玖儿爸说:两地分居是重要原因,我的疑心病是导火线。我不相信别样红调到教育局去,会是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一件事。吵多了,人就疲了,也就离了。到后来,我与别样红心平气和谈到那段岁月,她说,当初是外边有人在不停地蛊惑她,而他又在全力地把她往外推。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恨他入骨,到最后,她释怀了。我最记得她说的一句话,人的某些习性,在哪个阶层都是一样的,只是方式不一样。她解释,现在看到高官富商找情人养小三;小时候在村里,看到种田的放牛的好多人在偷情;村里的寡妇,被人争来抢去的。人性是一样的。很多人去谩骂别人,其实是自己找不到,或是没有身份的烘托,找起来困难。

胡信明听着怪怪的,血却在奔涌,他一只手在口袋里捏紧了拳头。一个炸雷从天而降,劈在窗外,天骤然之间就黑了,雨点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玖儿爸顿了顿,把正在说的话咽下去,然后说:玖儿没带伞,我去接她。说着就起身。

一道闪电在玖儿爸面前闪过,他夹着包,举着车钥匙,从茶馆跑出。胡信明狠毒地想,妈的,雷劈了他!神灵听到咒语,在瞬间就真的送来一个炸雷,巨大的响声伴随着巨大的威力,打在茶馆的门楣上,把胡信明炸得眼睛发花,心咯噔地一下就裂开口子。他看到一个黑影立在大雨中。连环而起的余雷还在闷响,陷在木椅里的胡信明,顿然软塌下去。外边的雨像是落进来一样,全身湿津津的。雷声打过,天现亮,那个黑影从雨中冲进茶馆,让处在惊吓中的胡信明再次惊吓,他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站在茶馆的店堂里抹着脸上的雨水。胡信明情不自禁开心地念叨,妈的,吓死老子了。

话音未落,电话响了,别样红问他:你把玖儿弄哪去了?胡信明感觉异样,她声音里蹿动着难得的火苗。

我能把她弄哪了,是她亲爸要她来省城考试。

哎,胡信明,你怎么不问一下我?别样红在电话里吼起来。

怎么问你?电话关机,我怎么找你!动不动玩失踪,我还没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胡信明也火了。

电话里半天没有回音,静了好一会,别样红说:你要玖儿爸接电话。

接玖儿去了,刚刚打雷,差点被雷劈了。他可长了一张好嘴。胡信明吐了一口恶气。

你这样歹毒有意思吗?他是玖儿爸,有点胸怀,好不?

胡信明嗞嗞地抽了两口气,想着她对巫紫的态度,把想反驳的话又忍了回去。

不过你等会告诉他,休想把玖儿抢回去,我辛辛苦苦带到这么大,他说接走就接走,没门。

别样红的火苗嗞嗞地燃成熊熊大火,胡信明只能摆出观火的架势。不过他想,女人就是女人,俩人的孩子,什么抢不抢的。

胡信明纳闷的是回到县城,别样红再也没提这件事。转眼到了秋天,玖儿已到省城上学。别样红一般是在省城开会办事的时候,去学校匆匆看两眼。平日里具体事情都是胡信明落实。

进入十月,胡信明煤矿出了点状况。起先是矿井巷道怀疑触到一条暗河,害怕透水事故发生,以至于矿上工人全部停止下井。这两天,省环保厅又组织了一个环境考察组来到矿区所在的桐柏乡调查。有人上访,这里过度开矿,环境遭到严重破坏。桐柏乡矿产丰富,除了煤,还有铜、锰、钨等,因地处邻省边境,这里基本上是处在放任自由的状态。这次被盯上,很多矿不但要关闭,还要接受处罚。胡信明焦头烂额,每天除了要面对官员的调查,还要应对等着要下井的工人。他们不去想安全,只想着下井一次马上到手的几百块钱。

胡信明的合伙人中有两人要求退股,资金已无法周转,穷途末路他早就想到。当初看到桐柏乡山涧的溪水带着红色,井水泛黄,他已感不祥。当地农民用这水灌溉农田,长出的谷子自己不吃,全都卖出去,他心里怕了。人们早已忘了古人的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现代人似乎陷入一种怪圈,我害人人,人人害我。

胡信明再吃桐柏乡的饭菜,便会腻心,想吐。他交代厨房,不能买当地的米与菜,可是他却不敢保证厨房里的人,会不会为怕麻烦或为省钱而背地里就地取材。站在矿里的土堆上,仰望桐柏的秋天。连绵起伏的山冈上,层林尽染红黄两色,披着光艳的外表,心却空了。从前,胡信明没有负罪感,觉得自己是开煤矿,并没有破坏环境。可是慢慢的,他开始不安。镇政府路旁立起的灯箱广告宣传牌:要金山银山,也要绿水青山。现实中就是一句屁话。开矿就有污染,绿水青山就不再是绿水青山。为此,他想全身而退。但是一想到接手人,或许比他更狠更狂地开采,他又会更加不安。他陷入一种无法解脱的矛盾中,在走与不走之间挣扎。早知如此,他情愿做个小公务员,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地过着小日子。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急于把他的惶恐讲给别样红,却总是见不着她。他与她岔开一回又一回。他回县城时,别样红不是下乡就是去市里开会。近段时间,别样红的电话动不动就打不通,胡信明对她耍了几次横,可她早已死猪不怕开水烫,到关机的时候照样关机。要找到别样红,胡信明只有一个办法,老老实实做一只候鸟,就是在家候着。

胡信明没惶恐多长时间,就彻底惊愕了。巫紫出事了,她挪用信用社五十万元,填补她牌桌上的亏空。被人告发后,她仓皇逃到外地,现正被四处追缉。检察机关例行公事,盘问了他好几个问题后,胡信明一再追问,如果把五十万的空缺补上,她会没事不。他们把嗯拖得很长,像说是的又像是在质疑对方的脑子。检察官走后,胡信明不自觉地拨巫紫的电话:您拨的号码是空号。于是,他飞奔到学校,巫紫走之前,肯定见过虫虫。可是,虫虫警惕着他的小眼睛,对胡信明的盘问一言不发。

接着胡信明奔向梅溪镇,信用社照常营业,从职员的神态与客户的淡然,是无法断定这里的头头正逃窜在外的。他在门口望了望,平常的熟人都在做着各自的事。别人上班的时间,他也不好打听说不出口的糗事。在门外抽了支烟,他平抚着自己受到惊吓的心脏,茫然地望着镇上往来的人群。他又上车奔向巫紫的家,他想她的爸爸妈妈总知道一点痕迹吧。

远远的,就能看见巫紫家的庭院,那棵柚子树正挂着硕大的黄灿灿的果实。树下有一桌牌,边上围着两三个凑热闹看牌的村民。胡

信明直接把车开到院子里,打牌的人依然打着他们的牌,只是向他这边瞟了几眼。巫紫的爸从屋里出来,看着胡信明也没言语,直接迎着他,上了堂屋后边的楼梯间。胡信明没开问,巫紫爸就先叹了口气,接着就不说话了。

巫紫呢?胡信明开腔了。

追款去了。

临走前,巫紫对你们说的?胡信明压着自己的怒气。

巫紫爸又叹了口气,说:她是被人害的。早阵子,林胖子总喊她打牌,听说越打越大。巫紫的脾气,你知道,太喜欢逞强了,结果走火入魔,背了好多债。追债的人追得凶,巫紫一时岔神,挪用了公家的钱,钱刚刚挪用,便有人告发。

胡信明一听就明白,巫紫是掉到别人挖好的陷阱里。从小就胆大包天,看上去是为别人挖陷阱的人,居然愚蠢到这步田地。胡信明气得青筋直暴,看着前岳父,张了张嘴,又闭紧了嘴。他怕把他的愤怒喷到老人脸上。

按说,巫紫是咎由自取,可是胡信明却放心不下。虫虫是他最亲的人,而虫虫牵挂着巫紫,开始拒绝跟他说话。胡信明与儿子谈心,说妈妈是大人,她一时糊凃犯了错,只能她一个人承担。一直不说话的虫虫,横了他一眼,说:虫虫愿意承担,我要帮妈妈。胡信明被这句话击中,他跑了几座城市,给巫紫所有的同学打电话,并请他们转告,要她回家,没事的,他帮她还钱。

转眼是隆冬,胡信明因巫紫的外逃而决心抽身。他彻底离开桐柏乡,远离开矿。他对自己当初选择开矿很是后悔,也对自己能毅然选择放弃而庆幸。他觉得对地球的过度开垦,是一种罪。当然,一个刚刚四十来岁的大男人,总要养家的,他给自己找了个修身养性的职业,茶馆老板。一个大厅,几个小包间,提供煲仔饭与各式茶水。茶馆在县城老街的石板巷子里,每天晚上或周末时段,位子早早就被人预订。县城的人是没有雅兴品茶的,他们来此只有一个目的,打纸牌。而县城转来转去,基本都是熟人,茶馆包间里打牌三缺一时,他们会喊胡信明顶替。可是自打决定开茶馆的胡信明,就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坚决不在自己的茶馆打牌。萌生这种想法时很简单,害怕自己辛苦开茶馆赚的钱,在帮人顶替间输掉。过后实施,方觉得这决策英明。不但自己不陷入牌局,还不陷入因牌局而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中。胡信明突然一身轻松,他开始对茶以及与茶有关的东西感兴趣。他尝试着用各式各样的茶皿泡茶,泡各式各样的茶,守着店子慢慢喝。你变了。别样红对着胡信明说这话时,语调里潜伏着意味深长。胡信明分明听出来了,可是他已没那份去解释的心,他懒得说。别样红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的眼珠子呆呆的,不再像从前会活泛地追个不停。别样红捉摸不透胡信明的心思,想巫紫出事,也不至于在他心里造成如此大的阴影。可是那阴影罩住了她,她能做的只能是静观不语。

在家的时候,别样红还是喜欢待在厨房,给胡信明、虫虫变着花样做食物。虫虫虽然因巫紫的事,寡言了许多,可是面对桌上的饭菜,他还是会狼吞虎咽。胡信明的神情唯有看着在厨房忙碌的妻子才会放松。他会端杯茶,站在厨房门口,陪着聊天,或把手里的茶递过去让别样红喝,喊她歇口气。别样红轻盈在灶台间,会一眼一眼地回望胡信明,眼睛下面的那对卧蚕起起伏伏,荡出笑意。

这天是星期四,下午没什么生意,大厅里只有一桌乱扯淡的人,茶馆空空寂寂的。窗外,柔软无力的雨一直在下。天阴沉沉的。胡信明在一张桌子上自己沏茶,盘子里摆着砂壶、筛壶、杯子、盏子。他现烧开水,慢条斯理地做着一道一道的泡茶程序。他把泡好的茶放到杯子里,再把杯子里的茶倒盏子里,他跷起小手指端到嘴边一口一口地抿。看着雨,他慵懒地想,把日子过成这样,不坏。

他周围的朋友却认定他脑子坏掉了。先不说他退了煤矿的股份,连与朋友玩纸牌也戒了,他们说如果是真的忙事业去了,搞攻尖刻难的课题去了,他们都可以理解。有人善意地提醒别样红,要她留意点,胡信明突然变化,是不是抑郁症的一种表现。

两人在一起时,别样红看不出端倪。只是她发现,他几乎不打她的电话了,对什么事,都是恹恹的。面对别人的揣测胡信明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他摆弄他的茶壶,跑茶叶市场,闲时看有关茶的知识。他在这种状态中怡然自得。只是儿子虫虫的存在,时常会让他想到巫紫,从而挂念她在外的温饱。

日子的平静会让人误解时光的停滞。一晃便是一个季节。再一晃又是一年的夏天。每天除了窗外树木花草颜色的不同,茶馆里所做的事几乎一模一样。虫虫在周五的下午会自己来到茶馆,在店堂的一角做作业,或玩一玩胡信明的电脑。他QQ闪动的图像很多,胡信明可以肯定,巫紫就隐藏在这些闪动的图像里。于是,他会端个茶壶,坐在虫虫对面,从虫虫的表情看巫紫的动静。不知是胡信明太笨,还是虫虫太狡猾,反正他没摸到巫紫的任何消息。

没有消息也好。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表示在外平安。那天,胡信明接到一名自称公安局刑侦队警员的电话,当时心都快蹦出来。警员问:你在哪?我们来接你辨认一个人。

胡信明怎么都没想到是叫他去辨认一具尸体。一具从湘江捞上来的女尸。只看了一眼,胡信明就吓得脸色惨白,他望着他边上几个警察,问:怎么回事,怎么可能?从穿戴到发型,胡信明在几米远就认出不是巫紫,却是别样红的样子。走近看,就无法怀疑,要怀疑也只能怀疑自己的眼睛。已没有空隙让他思考,胡信明被带进一个房间,问题铺天盖地问过来,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射出一把把锋利的尖刀。

胡信明蒙了,说话也结巴了,他不断重复一句:我没有杀我老婆的理由啊!

别人一声吼:别演了,谁不知道,你新婚之夜,就给人家两巴掌!

……




尾声


胡信明在看守所待了十三天后,无罪释放。

犯罪嫌疑人浮出水面。这个人是省里某单位要人。与别样红有多年的暧昧关系。这个令人震惊的凶杀案,看起来很偶然。别样红在近一年里,开始回避他,说要认真生活,善待亲人。并提出结束他们的关系。可是他不干,他说他已习惯了这种关系。遭到拒绝后,他被激怒了,用各种手段,不停地纠缠威胁。在一次争吵中,理智被疯狂吞噬,双手轻轻一掐,就要了她的性命。完了以后,他不明白生命怎会如此不堪一击。但出于本能,他又要清除现场,摆脱嫌疑,于是,在深夜,把尸首丢进湘江。

整个过程,是个听滥了的情杀故事。

不可思议的是这位犯罪嫌疑人,身居高位,居然会去情杀。以他的地位,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很多人惋惜。惋惜之后,又一律把罪之源归到被杀的女人身上。女人太勾魂,便是祸水。

几个月后,电视直播了此案的终审。当问及为什么会起杀心时,这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垂下眼帘,轻轻说:我是真心爱她。

这句话让电视前的胡信明急火攻心,眼睛充血又充泪。在记忆里,他让岁月倒回十几年前。在梅溪镇中学,在那个上午,胡信明找出了这个孽障!当年还是镇上小公务员的他随镇里的领导,陪同这位挂职的县委副书记视察,在别样红的课堂上。

人生际遇在那刻,沾上了魔法,无可挽回地走到今天。

也就在这时,显示着巫紫电话号码的手机诡异地响起,胡信明用嘶哑的声音试探性地喂了一声。巫紫叭叭的语速直冲耳膜,她整个人的气息扑面而来。胡信明抬起头,四处张望,他怀疑巫紫就在附近。

巫紫说:我在市里,在桌子上,与林子香、姜蓝玩哩,我没事了。

电话里闹哄哄的,只听见一帮女鬼在说碰起、煨了、跑起……胡信明仿佛看到一桌子的纸牌与飞来飞去的人民币。

电话被人抢了,是林子香的声音:给你爆个猛料,巫紫与林胖子勾搭上了,林胖子帮她把钱还了。电话里又是姜蓝的声音,巫紫以身相许,也不管身份了,她说小三就小三,只要有自由。

一阵嬉笑。

胡信明捏着手机呆立着。他想人可耻了,才可以像巫紫那样谈笑风生,好好活着。别样红如果继续可耻下去,也许她会活得好好的,那笑声一样是风生水起的。他忽然觉得是自己杀了别样红,那双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分明是潜伏在他体内的另一个自己伸出去的。


(刊载于《当代》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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