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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记

插画:田威

◎ 林东林

十九年前,我刚从农村的初中考进县中,对一切写有字的纸片都充满了渴望。有一次不知道从谁家的旧书架上弄到一本诗集,厚厚的一本,封皮已经被撕掉了,每个诗人选了几首诗。一时爱不释手,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看几页,还花五块钱的巨款买过一个皮面笔记本,把好的诗句都一笔不苟地抄下来,反复地朗读和背诵。至于当时的动机,现在说来比较夹杂,如果抛去年少的羞赧和不好意思,坦白一点承认:一小半是为了那些诗句本身,一大半是为了在姑娘面前显摆。

十四年前我去淮北读大学,二十岁第一次出门远行,从苦学中解放了。在学校里结识了胡伟、白苟、王优、吴杰、粗人、张宗勇等一群写诗的朋友。他们几个中文系的人接管了美术系的一个阵地,办了一份《美术青年》,又接纳了我这个教育系的新生。我们用一家餐馆的内房做据点,餐馆老板是张宗勇,也是个爱诗之人,我们在他那里喝酒、聚会、聊天,写自以为得意的文章和诗,找人拉商家的赞助费,印上千份免费在学生中间散发。某个冬日的晚上,在刘静的打字复印店里,胡伟坐而论诗,一边喝九毛钱一瓶可以退瓶的啤酒,一边就着廉价的煎鱼,一边跟我说于坚、北岛、王家新、西川、海子,以及著名的盘峰争论、韩东的“诗到语言为止”。

胡伟那时候最爱的是于坚吧。他掏出一本随身携带的《于坚的诗》,找出于坚的《怒江》《女同学》《感谢父亲》,还有写松果的那首:听见松果落地的时候/并未想到“山空松子落”/只是“噗”的一声/看见时,一地都是松果/不知道响的是哪一个。他说:“于坚这诗有唐诗的感觉,字字充满禅意。”于是激扬澎湃地念,轻声细语地念,抑扬顿挫地念,以至于让我觉得他的每一个表情和词语背后都隐藏着莫大的深意,而我的每一下咀嚼、吞咽和一饮而尽仿佛都会影响到是否能准确理解,于是我把动作的幅度放慢、放缓,异常小心谨慎和虔诚,甚至诚惶诚恐。

那时候生存还远没有这么迫切,物欲也不那么横流。我们的追求近乎傻和奢侈,对形而上的东西还保持着足够的热情,生活似乎总是那么容易打发,愿望也总是那么容易满足,一行激动有力的诗句和某个姑娘隐约的回眸还足以让我们兴奋上半个下午。中午没课时,胡伟就带我去他的出租房前后转悠,到饭点时就去买两毛钱一个的大馒头,在卖淮南牛肉粉丝汤的小摊那里要一块钱的烫面——虽然主要是为了喝不要钱的汤,使劲喝,喝完再加,吃不要钱的辣椒油,吃得满头大汗,辣椒油也可以给瘦弱的我们补充些油水。后来老板和我们熟了,就允许我们只吃五毛钱的烫面,我们还是使劲喝、使劲吃。

每个周六下午我们都去爬山,累一身臭汗,下来再去吃一大碗羊蹄板面,要两块钱一碗的,多放点儿辣椒。再带回来一瓶黑米酒,在打字复印店楼上我们念于坚的句子,“从前我统治着一大群黑牛,上高山下深谷我是山大王”,西川的句子“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海子的句子“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滴眼泪”,一直念到很晚很晚,有时候就干脆不回去了。对酒当歌,人生中见到的最美的夜色似乎也是那个时候,大雾被街对面的霓虹染成梦幻般的粉色,水汽蔓延开来,我们被包裹在其中,宛如两个等待着领取圣餐的孩子。

毕业后,离开了那些朋友,我先南下广州,之后又来到桂林,因缘流转,认识了写诗的刘春。有一天晚上,他约我见面,请我在一家小餐馆吃饭,就此相识。那两年,我们一起喝酒,一起谈书和诗,一起春游和秋游,一起去爬山,一起去逛书店。我们经常光顾的那家刀锋书店,装修雅致,环境清幽,就在桂林城内的漓江边上,有时候我推门而入,会迎面碰见他;有时候他推门而入,会迎面碰见我;更多时候,我们会约在那里或一起结伴去买书看书,对着新书评头论足。有一次下班后,我们还相约步行回家,穿过车水马龙的解放桥,穿过游人稀少的七星公园,一路谈诗、诗人、写书、做书。在公园里,我们商量编选一套诗人随笔,由我来负责黄灿然的一册,想法还尚未成形,他的《朦胧诗以后》就出来了,我花了近两个礼拜断断续续看完,目光又一次停留在那些熟悉的名字上:于坚、王家新、韩东、柏桦、北岛、翟永明、西川、欧阳江河、海子……

我乐于读诗,却向来不乐于读诗歌理论,诗歌评论更次之,一是觉得过于矫情和一厢情愿,二是觉得笔下庞大、激情、潦草而无趣。或许刘春不在此之列,他笔下的诗人,他大都与之有过切身交往,一起年轻过,见过面,开过会,喝过酒,谈过诗,吃过同一口锅里的面条,所以即使写诗学随笔也远不那么正经八百,而是不时穿插一些忆旧的小段子,怀旧的,伤感的,严肃的,插科打诨的,都那么贴切,一点儿也不跑题,让我禁不住回忆起那些与诗为伴的日子。刘春的那本书前半部分谈人,虽然有些我当时还未听说过或还没读过,譬如蓝蓝、鲁西西、安琪、阿翔,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带给我的感觉;后半部分谈词与物:“命名”、“事件”、“流派”、“风格”、“选本”、“年选”、“刊物”、“诗会”、“影响”、“作品”、“争议”。对于诗人置身的这些词语,我相当陌生,同样的年月投影到我的生活中大都无比真实而清晰,草列下来,有诗集、报纸、餐馆、啤酒、煎鱼、馒头、烫面、辣椒油、牛肉面、黑米酒。我这么对比并非出于不恭,而是出于对回忆的真诚。

我在桂林那两年多,还结识了黄芳、安石榴、莫雅平、胡子博、光盘等诗人,一起喝酒、喝茶、吹牛。那段日子虽然过得不惊不乍、不显山不露水,却真实而静谧,生活贫乏,精神富足。后来我出走小城桂林,去了繁华的上海,而刘春刚写完他的诗歌随笔集《一个人的诗歌史》——当时还叫《当代诗坛的十幅肖像》,整本书散淡细密,以诗人为经,以诗歌为纬,以温情为基调,以私家回忆和亲身经历为丝线,串起背后幽微的人人事事,几乎就是一部诗人列传,以诗歌和诗人编织还原出了一代人的诗歌记忆。我在谋职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公司帮他策划出版了。

看任何历史,我都爱看个人史,集体性的写史往往难以避免某种妥协。而个人写史常铁划银勾,指点江山,笔端尤见温度和风霜。有时候我想,客观有时候不免意味着平庸,而极端有时候却能意味着深刻。那些年,刘春一直生活工作在山水小城桂林,湖光山色不但没有给他平添暮气,反而愈见锐气,身在西南边疆却须臾不想离开诗坛中央,我那时欣赏他这种无处非中的气度。我还记得,他的书房里三面环书,一面环电脑,很多时候他会疲惫但激动地跟我说,昨晚又写到半夜,又写了谁和谁,兴奋溢于言表。他在诗歌史里的每个字、每句话,都源于他这个小小的书房,是用那台小小的电脑敲出来的。有多少个不眠之夜,他会隐藏在这个逼仄的角落里,为一个时代的诗人与诗事画像还原,清扫褶皱,也为我们曾经的阅读感受寻找发源地和每一条主流与支流。

这样的写作,这样的努力,每一个字每一段话的开掘,其实是他与我们一起去为诗歌原乡,抚慰每个人的文学乡愁。1980年代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我们对诗歌的热情,对精神事物的热情,已经消减很多。时代进步了,但我们的精神质量却似乎下降了,文化生活和物质享受的比重开始呈现反比例关系,诗歌这顶皇冠,诗人这个写作者中的写作者,也渐渐被世俗模糊了面目。但是好的诗歌、诗人、文学,却永远都抚慰着人心人性中最柔软的部分和最幽暗不起眼的角落。

在我原来的接触中,刘春首先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一个诗歌评论人和随笔作者。他笔下率真而性情,虽然稍显枝蔓,对文学和诗歌的虔诚与热情让他把每一处细节都放大甚至夸大,字句也不那么简洁有力,甚至拉杂,不过这倒也不失一种原生态。太干净成形的文章大多都有雕琢之嫌,跟人和阅读会有一种相隔,文章如生活,本来就应该不乏枝蔓的吧,口水话、俚语俗语不避,怎么想就怎么写,粗糙,真实,有力,就这么一路下来,半道冒出一处点睛之笔。但他至少做到了一点,笔下每个诗人的脸庞都是清晰无尘的,每个字的弯曲和回环都是出于切实感受。他对生活细节的不羁,和对笔下每一句话的谨慎,让我至今难忘。从外形上看他或许是个粗犷汉子,轮廓分明,面目深刻,并非清秀相貌,但他心底微澜却细密致密,感受力和表达力灵敏而深刻。

兜兜转转,我已经离开桂林有近十年了吧,去上海,去北京,到后来又落脚于武汉。我和刘春也有很多年没有联系了吧——中间也联系过几次,在桂林也小坐过几回,他现在也不大写诗了,成了一个出版人和一个以诗歌和诗人为对象的随笔作家。我们之间也不再有以往那么亲近,我还有的印象是,某一年坐在他位于太平路上的那间图书工作室,我一瓣一瓣地吃着橘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茶水,至于说了什么已经全部忘记了,我们隔着桌面就像隔着一片茫茫的人海,互相都难以再找到对方。这或许可以归因于地理上的天各一方和某种个人旨趣上的渐行渐远,也或许,时光如波浪,已经推移着我们各自的肉身之舟划到了彼此向往却不再能左右的某一片水面之上。

惭愧的是,我中间有好多年都不读诗了,我的那些诗人朋友很多也不写诗了吧。胡伟去搞了房地产挣了大钱买了房子娶了老婆,白苟下海先是卖麻辣虾、后是开赌场、最后迷上吸毒被强制戒毒现在也快出来了——当年最有才的王优也回马鞍山做了个悠闲自在、白白胖胖的公务员,以前从没写过诗但从来都被诗和诗人激动的我也基本上再没摸过诗集抄过句子了。也许只有翻译过《匹克威克外传》、现在是律师的莫雅平还在写,只有一直奔波不定现在也娶了妻生了女的安石榴还在写。我很难想象大家再见面会是什么样子,谈起诗歌又会是什么表情,诗歌在我们之间也许被稀释成兑了水的二锅头,回想起来当年的狂热不疲和通宵达旦也不过讪然一笑,以现在的世故否定当年的稚嫩不成熟。

一个也曾迷恋过诗歌的朋友说:“我记得很多年前,自己很感慨,谁会像我这样热爱诗歌,后来见得多了,才发现这世上果然真有很多傻子,相比之下,我简直太聪明了一点。”上世纪九十年代,已经不是一个那么诗歌、那么诗性的时代了,诗人在上一个十年走上神坛以后,纷纷消失在祭坛,消失在生活的功成名就里。难得的是,依然还有人在俗世的大门之外暗自徘徊,内心激烈——在时代的主流之外,竟还游离着一个比傻的圈子,谁越傻、越痴情、越天真、越幼稚,谁就越得到回报,而被回赠的幸福感也就越强烈而细腻,无论诗人还是读者大抵都如此。但生活总是铺天盖地地袭来,一路市声隐然而巨大,我们每个人终究都被荡起的连天灰尘淹没,许多双手暗中把流年偷换,漫天的稻粱谋夹杂着小聪明一起袭来,我们不得不放下诗歌,捡起柴米油盐。

直到多年以后,直到多年以后的某个下午——一生中你总会有这么几个下午,窗外正好下着雨,灶台上小火慢炖着砂锅牛肉,那是你中午去菜市场买回来的新鲜牛肉。你趿拉着拖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你在踱步踱到四个来回之后,终于走到积灰的书柜前,漫不经心地抽出一本卷了边儿的诗集,也是厚厚的,也是封皮被撕掉了,也是每个诗人选了几首诗。你斜披着外衣躺在竹椅上,想用这么一本诗集打发妻子下班和女儿放学之前那段百无聊赖的时光。你随手翻着脆薄的纸页,小心地撕开被潮气和虫子的尸体粘结在一起的第189页——某一个字被粘到了第188页上,你读到了米沃什的句子“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跟我一样,看着蓝色雨篷锯齿形边缘流下来的雨柱,你会呆呆地出神,顺手把诗集倒扣在旁边的茶几上。我相信你也会跟我一样,在凄迷的雨幕中回忆起最先读到这个句子时的23岁。你还会忘记灶台上的砂锅牛肉,忘记即将回家的妻子和女儿,直到锁孔里传来一阵钥匙转动的响声。

作者简介

● 林东林

诗人、作家,现居武汉,自由写作、旅行及摄影,兼任《汉诗》编辑,著有《谋国者》《身体的乡愁》《线城》《跟着诗人回家》《替全世界去仰望》等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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