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联春

     刘勇强老师，是我在中文系读书时的老师。当时他讲文学史的明清小说段，主要是《西游记》，讲得那叫一个倾国倾城。不仅中文系的女生听得屏神静气、笑得东倒西歪，从没人翘课，连外系的女生也慕名而来，挤在小小的教室里，一起听。二十多年过去了，很多细节仍都印象深刻。比如下面这一段，讲到师徒四人取经回来，重新路过陈家庄，为报救命之恩，庄上盖了一座寺院，供奉四人塑像。八戒看见，扯着行者道：“兄长的相儿甚像。”沙僧道：“二哥，你的又像得紧。只是师父的又忒俊了些儿。”三藏道：“却好！却好！”——小时候读书，都是水过地皮湿，随随便便看过去。刘老师台上信手拈出“忒俊了些”和“却好却好”两句，翻来覆去念几遍；我们台下细细一想，全体爆笑。印象里糊涂颟顸的唐长老，原来却也能如此清俊可爱。——书就在那儿，有人指点，和没人指点，真的不一样。

正业之余，刘老师经常写点小文字，也是有趣多多。最近在写的，是一个“新人文小品小说”系列，随写随发在网上，我大概已经追读了十几篇。今天这一篇叫《扫帚簪花》，上班路上看到，急不可耐打开读，边读边笑，边笑边转，边转边评，朋友圈里妙语迭见，一路各种快活。《西游记》虽然是刘老师看家的本事，但是红楼也熟啊，聊斋也熟啊，各类笔记小说也熟啊，似乎就没有他不熟悉的东西，所以各类语言、各种细节信手拈来，连缀成篇，娓娓可读。旧瓶新酒，故事新编，处处埋雷，冷不丁再幽上一默，这种见性情、见功力的轻松文字，真是久违了。

《扫帚簪花》，本来是个老掉牙的废物成精故事，刘老师借来，生生写成了《聊斋志异》体的花妖风格。当然还借了《西游记》，借了《世说新语》，借了《朱子家训》……但是，借得最多的，却是《红楼梦》。比如扫帚成精前的心理活动：她好想对书生说：“什么书？别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又比如，书生拿扫帚打扫卫生时，忍不住唱：“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形容柳精杏精说“饧涩淫浪”，吟诗时说“书生觉得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触目皆是。有师妹问：“为什么老袭用红楼梦？”刘老师答：“没办法啊，卖什么吆喝什么，坐下病了。”我却极喜欢这种风格，虽然化用百家，却衔接无痕。这就是功力啊。仿佛把一大包碎金子、断首饰，重新熔铸，倾成一个八宝联春的大金锞子，分量不减，面目一新。旧物利用，这是最好的路子啊。

记得小时候看见一个笑话，说是某作曲家带着自己的作品，向另一位大师级作曲家请教。演奏过程中，大师不断脱帽。作曲家问是不是太热，大师说：我有碰到熟人就脱帽的习惯，在阁下的曲子中碰到太多熟人了。——看刘老师的这个系列也是这样，帽子就一直攥在手里，不用戴上。但上面那是抄袭，刘老师这是化用，化用，化用。因为最后，刘老师用他学者特有的严谨（迂腐），注明了每一句话的出处。我都觉得没必要，谁还不知道那是黛玉说的。但他仍不厌其烦地一一标注。害得注释有时比正文都长，我觉得创作的乐趣都没了。

刘老师是个极有趣的人，有趣的人才能写出有趣的文。我一直有个想法，想把六神磊磊推荐给他去读博士，觉得两个人各种混搭，成就感不亚于把孙行者推荐给唐三藏。但是那个年轻人却志在唐诗，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