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行（哥廷根）
Cloris在视频里给我读《罂粟与记忆》，招呼我去维也纳，要解好我冬天的毒。盘算着计划，她嘀咕：“想想跟你待两个礼拜，好幸福。”心里一暖，以为她要说“好腻”的。“如果22号到的话，就一起过冬至了。”她很快接过我的话，“那我去接你，再买好汤圆。”
那时我们一块儿上红学课，老师眉眼温柔地讲柳如是，讲伍尔芙。难忘她提到《双生花》字字顿顿，“她感觉到另一个自己死去，等同于掐掉了一部分自己，所以产生沉沉钝痛。”有天下午，在公园躺椅上重新讨论起这个问题，Cloris告诉我一个德语词汇“doppelgänger”，说，若得见自己的二分身，就意味着将要死去。“所以现在感觉对一个人有crush，要尽快把这个crush消耗掉。”阳光打在她扬起的脸上，我拍下一张照片。所谓Carpe diem，我学不太会，也总拼不太好的词。
回想我常常在早八睡过头，蹑手蹑脚地黑暗中潜入教室。她早早占了座，做着日语和法语的练习，不经意地抬眼看我，学姐威严荡然无存。我坐她旁边，看一本黄碧云，她惊呼，你从上个冬天到现在还没看完。上个冬天，指的是我们在台北车站开往阳明山的夜巴偶遇，她的头发还未这么长。没有告诉她，那本书我至今不敢翻到结尾，我没有信心。
比预期时间晚了许多，她穿灰色羽绒黑裙子，来西火车站，被她称作小布鲁克林的地方，接我。我盘腿坐在她房间椅子上，吃剩下的小熊软糖，听她噼里啪啦地讲最近的飞、纠葛以及充满晦涩隐喻的邮件往来。看她把生活填充得井井有条，我惺忪地自戕日子的不真实。她的生命寻求一种全然的信任与敞开，而我攥着不知道什么，不知道在累些什么。
我们去温室看蝴蝶。去Albertina博物馆看拉斐尔展。展厅色调阴郁，我在暗红和钴蓝里犯困，听她说起《雅典学院》的秘密。她领我去陶希特唱片店，扎染帆布袋已经绝版。多瑙河畔，我对潋滟波光芦苇荡依依忘返，小时候爱弹的曲子爬升为一枚三点钟的月亮，是维也纳最美记忆。她默默在一边抽烟，捡了几缕碎棉絮。我走得快，却故意落在她后边，见她低头不语的背影，像看到一个阴霾的自己。她继续日常费烟，我察觉自己无法安慰，只好一直摁手机，沉默得有如咖啡馆里那对相敬如宾的老年夫妇。
终于某个晚上，我们在雨夹雪的刺骨寒冷中跑回家，自顾自做事，她突然喊我一声，问，生活就是从一个套掉进另一个套吗。原来她喜欢在四五点天光醒来，只是害怕黑暗难捱，才要以人以事，使身心疲惫，好入夜便睡。我说，我们只能调柔自己的心，长出力量去承当。说完又讨厌起自己这股鸡汤味。她讲另一个词，“Weltschmerz”，我很久不愿再看那些，只倾向做简单的事，听简单的歌，和简单的人待在一块，伤痛好像就可以在无限远的维度。爱我们的人还在替我们受累，怎有资格恻隐，谁比谁容易几分呢。思维嫁接意义之上的光，往往很难够得着，你只能，尽力去理解每个人对抗虚无的方式，就像去理解厨房里那个过电的水龙头。
纵然我于她，扰乱作息，也没拨正磁场，还在街边啃肉夹馍啃得油腻腻，让她心目中的无印良品系滤镜完全幻灭。问，为什么我还在你的体系里，她还是说，你天然令人信任，我不会对你生气。临别，她送我《微暗的火》，扉页抄有辛波斯卡的小诗：“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那么，在我没来得及说出的感谢里，在螺壳和波浪的凹陷处，要相信，你一定会等到你的“laetit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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