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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运的故事:坐软卧的打工仔


《向日葵——选集》是一本小说集,收录了《向日葵》《旗》《在天上种玉米》《静静的夜晚》《像雪花一样飞舞》《惩罚》《回家》等7部中篇小说。


作者在小说中对底层人物寄予深切关怀,关注他们的物质困境以及由此衍生的精神困境,拷问现实,唤醒人性,充满了生命的质感。在乡土故事的叙述上,作者大胆采用现代派的艺术手法,展示了乡村小人物独特的人生境遇,深入挖掘并刻画了他们微妙而复杂的人性,使乡土故事焕发新意。


小说语言方面,作者十分注重小说语言的锤炼,巧妙地将方言融入小说写作,使方言获得了新的生命力,文本的语言辨识度很高。同时,小说具有非常浓厚的地域色彩和民族风情。


第二章


管社会早就知道深圳到广州开通动力火车了,据说那家伙跑起来比飞机慢不了多少,他想过要去体验一回的,但一直都没有,这一回照样没有。他算过了,坐普通火车能赚取差价来买自己路上吃的方便面。

 

广州火车站挤得像个蚂蚁窝,那些带着娃崽的,只好把娃叠到肩头上去。肩头上本身扛着包,娃就只能坐到包上去,娃被举得过高,一脸紧张。

 


管社会往周围看看,全都是离土打工的,都一脸茫然,好像他们不是要回家,而是被迫要去走一段没有目的的行程。管社会看得心生凄惶,怕自己脸上也是那副表情,就够着脖子找玻璃,想看看自己的脸。玻璃找着了,但隔得远了些,结果他只看到玻璃里面挤挤挨挨的人头,并没有找到自己的脸。


左手一直藏在兜里,在这热烘烘的环境下还藏兜里是为了捏着车票,车票可不能丢了。那只手很潮了,他本能地想到拿出来晾一下,手一伸出来,他就想起自己捏着的是一张软卧票呢,他今天能坐上软卧呢。他立时感到自己的脸皮和软了很多,不用照玻璃了,他知道这阵自己的脸色肯定比别人好看很多。

 

一进站,人流就和他自然分开了,这就是那张软卧票给他带来的优越。上车前,他还特意地朝硬座车厢那头看了看,不为别的,只为给自己多找来些优越感。第一回自己也能在火车上拥有一张软床,有一个能把身体拉直了放下的空间,管社会心头直擂鼓。软卧车厢里太清静,他完全能听清自己那颗年轻的心脏擂出的动静。




找到自己的铺位,他把行李包往床底下一塞,就躺下了。一张能带着他回家的雪白松软的床,这是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睡过的,现在他睡上了,把眼睛闭上,觉得自己很幸福。对铺的进来了,动静弄得很大。他睁开一只眼看人家,正遇上人家也看着他,他赶紧把两只眼睛都打开,坐了起来。


那人是个大个子男人,不光个子大,而且鼻子眼睛耳朵嘴巴肚子屁股都生得大,这样的人往你面前一戳,你的心口就不由自主地发紧。管社会不喜欢心口发紧的感觉,就站到包厢外面去透气。因为刚才躺下时的幸福感觉还在,这下就看什么什么都顺眼,一个人扛着包从他面前经过,包碰着了他,他也没计较。他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好。

 

对床的大个儿也出来了,老看他,大眼睛白了一下又白一下。管社会不喜欢被人贼看,别人这么看他他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发虚。他又没有勇敢到敢质问人家看什么看,就只好把脸别到一边打起了口哨。


他的口哨吹得不错,能把一首歌柔的地方吹得如丝绸,劲的地方像铁锉。大概正是这一点吸引人,车厢里好几个人都朝他看。目光多了,又都陌生,管社会就不自在了,身体莫名其妙地萎缩。他闭了嘴,进了包厢,又幸福地躺下了。这张刚好能搁下他身体的床才是他个人的地盘儿,是他花近三百块钱买来的,但这块地盘儿到今天夜里就不再属于他了,从娄底到贵阳的那段路,他又得坐到拥挤的硬座上去,甚至有可能硬座都没有,只能站着熬完那段路程。他告诉自己得抓紧享受。

 

可大个儿又进来了,照样一眼一眼地看他。他喝水的声音很大,喝完了往桌上放杯子的声音也很大。


他问管社会:“回家?”


管社会也弄个很大的动静坐起来,虚张声势地咳嗽一声,说:“回家。你呢?”


大个儿说:“也回,政府管我们叫返乡。”


管社会听出他跟自己的相同来了,心里稍松了一些,感觉缩紧了的身体也渐渐地在恢复弹性。


大个儿问:“在哪发财呢小兄弟?”


管社会说:“深圳。”


大个儿的眼睛太大,总让管社会感觉自己给两个探照灯照着一样。


“具体干哪行呢兄弟是?”大个儿问。


管社会说:“在厂里。”


大个儿说:“噢,看起来不像,我还以为你是在外面干社会的呢,呵呵。”


管社会知道是自己的装扮误导了他。他的头发略微有些长,巧克力色,右耳轮上还挂了个小铁环。这样的装扮往往就被人看成社会上的小混混。很多人是看不起小混混的,但管社会们却不。小混混心硬胆大,还生一副侠肝义胆,小混混是管社会们心中的英雄。天生胆小的管社会这辈子是做不了英雄了,但扮一个外表像英雄的也是可以的。而且,虽然很多人看不起小混混,但他们又是很怕小混混的,对于胆小的管社会来说,看不起算不了什么,能唬一下人才是很重要的。

 


管社会说:“我是在厂里干社会的。”

 

大个儿大眼睛一眨不眨,问他在厂里怎么干社会。

 

管社会说:“打打人什么的。”

 

大个儿说:“你原来是保安啊。”

 

管社会说:“我是打保安的。”

 

大个儿的大眼眶给撑得很大,说:“打保安的?我听说过保安打人,没听说厂里还有打保安的人。”

 

管社会说:“保安是爱打人,他打别人我不管,他要是打我们工人,我就打他。”

 

大个儿惊讶得不得了,说:“保安都是些大个子,你这瘦不拉叽的还敢打保安?再说,你打保安厂老板还能饶你?”

 

大个儿哈哈大笑,说:“你编故事吧?保安都是厂老板的人,他们要是像日本鬼子一样对你围追堵截,你不是死定了?”

 

管社会当然是在编故事,他天生就是个编故事的能手。他说:“他们就是纳粹也打不过我,因为我练过。”


看大个儿有些呆相,他扮了一个很酷的脸相,就是把一边嘴角往下吊,眼睛看着自己的手,那手正握成两个拳头,一紧,骨节子就咔嚓响。虽然他还太嫩,但这扮相还是有些阴的。


大个儿呆相没了,眼神里有了些信服的意思。他问管社会:“你在哪练的?”


管社会轻轻笑了笑,说:“其实在哪里练的不要紧,要紧的是胆子,胆子大,敢动刀子,敢拼命。”


大个儿说:“是是是,不过你有这样的才能为啥不在外面干社会呢,厂里能挣几个钱?”


管社会说:“在外面混那不是正经活儿。”


大个儿说:“是是是。”


管社会说:“我在厂里干,可以做很多有用的事,比如给工人们当保安。我说的这种保安不是厂老板养的狗,我是专门保工人们的。比如厂里开的工资不合理了,伙食办差了,不管工人的死活要求加班又不给加班工资了,我就去找厂老板,我要他们改正,如不改,我就带领工人们罢工。”

 

大个儿听得大眼眶一撑一撑的,说:“那样你还在工厂里待得下去?哪家厂会要你啊。”

 

管社会说:“谁敢不要我?谁要是不要我全厂的工人就都要罢工,要造反。我保他们,他们也保我啊。”又说:“而且我有才能啊,我是四川大学的企业管理系毕业啊,对于企业管理我是专家呀。”说到这儿,他鼻子里哼哼,说:“厂里不光会要我,还要我给他们管车间呢。”

 

大个儿说:“哦!像你这样的人还真是要得,要是每个工厂里都有一个你这样的人,那也就没那么多吃亏的工人了。”

 

但大个儿还是有些不信管社会这个人。哪有那么神呢?他想。他递给管社会一支烟,而且给他点上,说:“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叫什么侠才对,叫什么呢?蜘蛛侠?哈哈哈。”管社会轻描淡写地笑笑,说:“什么侠倒是无所谓,关键是有很多事情你看不惯是吧?”

 

这时候大个儿的上铺进来了,是个很有些妖娆的女人,她一进来就拿手在空中划拉,还夸张地嚷嚷说:“怎么能在这里面抽烟啊!”

 

大个儿就用大眼眶向管社会示意,表示眼前这个女人就很让人看不惯。

 

大个儿要他一起到洗漱间那边抽去,他没去。再抽,就该他递烟给大个儿了,但他包里那条烟是给爸买的。他爸爱抽烟,自己却又常常挣不够烟钱,他出来挣钱以后,就自觉地额外承担了给爸挣烟钱的任务。因为这一点,他从来没给自己买过烟。

 

他说:“不能陪你抽了,我去看看我那两个兄弟安顿好没有。”

 

管社会虽然编了半天故事,但心里还是免不了怯生,所以总想弄出点动静来先唬一下别人。就像有的人走夜路时,嘴里故意大声唱着歌。

 

大个儿说:“你还有俩兄弟在这车上啊?”

 

他说:“不是亲兄弟,但像亲兄弟一样好,我常请他们帮我摆人。”又说:“这社会没有几个贴心的兄弟可不行。”话到这份儿上,他就匆匆走开了,装出着急要去看人的样子。

 

其实,这车上并没有他什么兄弟。而且在他的社交史上,也没有出现过如兄弟一样的朋友。把朋友交成兄弟,那不是仅仅肝胆相照就够的,还需要有两肋插刀的胆识和魄力。管社会可以跟人肝胆相照,但他骨子里天生就缺乏胆识,这也就注定了他跟谁都交不到深处去。

 

他现在要去看他根本没影儿的两个兄弟,他的身体该为自己这个谎言停留在哪一个车厢也没个准儿。他从另一个软卧车厢经过,过道上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中年。男的在车厢那头,靠在门上抽着烟,女的在车厢中间站着,透着车窗看外面的景。视线刚撞上这两个人,管社会的心头就莫名其妙地发怯。


这是他一直想克服却又一直无法克服的毛病,从来没做过贼,却一见了警察就心慌。明明没生要抢银行的心,可从银行门口过路时保安的一个眼神就会让他心口发冷。这也都算了,毕竟他管社会遇到警察和路过银行的时间也不是很多,可他一走进陌生环境心里就紧张,这让他很是瞧不起自己。但瞧不起也改变不了他怯生的毛病,后来他发明了一个办法,一遇到这种时候就吹口哨。实践无数次地证明,吹口哨能缓解他心头的紧张。而且自从他弄了个小混混装扮后,他吹口哨的样子就更有了混混相,也就给他平添了很多唬人的指数。他这种情形,很有点儿像猫紧张的时候把毛炸起来,为的是把自己变胖一点,希望对方把自己当成老虎。

 

现在,他轻轻吹着口哨,走过软卧车厢,又走过硬卧车厢,一直走到了餐车。餐车里很热闹,有一些看上去很有派头的人坐在餐桌边喝着茶。很明显,这是一个和他格格不入的地方,他掉转了身,回去了。

 

很快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包厢,大个儿不在了,不知去了哪里,大个儿上铺的女人坐在自己的铺上打电话。他突然觉得很无聊,就拿了碗方便面去泡。泡上方便面回来,女人的电话也打完了,接下来就在耳朵上挂个MP3,听着歌看一本故事会。

 

管社会偷偷看了一眼女人,越发觉得无聊透顶,就开始吃方便面。面其实还没泡好,但他决定赶紧吃掉它,然后睡觉。他的软卧路程可不长,不抓紧享受一下就冤枉了。吃过方便面他倒头就睡。全身放松躺在一张松软的小床上,再加上火车的轻微摇晃,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幸福的婴儿,正躺在摇篮里,于是他很快就睡着了。列车员来叫他换乘车牌时他都没把眼睛全部睁开,眯着眼办完手续又接着睡了。

 

一个觉还没睡到顶头,列车员又吵醒了他,又是换票,他该下车了。眼睛醒了,脑袋还没全醒,不相信自己就该下车了。


接过票,才想起自己买的是到娄底的票,赶紧往兜里摸钱,说要补一张票。可怎么摸也摸不到钱,又拖了床下的行李包出来翻,翻遍了也没找着。一急,汗刷刷往下摔。列车员说:“你找着了过来办吧。”她表示没精神看他找钱,走了。他弄出的动静吵着了对铺的大个儿,他翻了个身,像一块大肉一样瘫开来,打起了强有力的呼噜。呼噜声让管社会更加心烦,他恨不能掐死那根打呼噜的喉咙解气。


我的钱去哪里了呢?他明明记得是揣在裤兜里的,为了安全,他还专门捡出二十块放左边口袋,为的是万一需要加餐买方便面的时候方便。可现在他只剩下这二十块了。

 

他怀疑是大个儿偷了他的钱,也怀疑是大个儿上铺的女人偷的,但他除了怀疑什么也不能干,即使他有胆查人家,那钱也没写着他的名字。很快就到站了,列车员来问他是补票还是下车。他说他的钱不见了,没钱买票了。


列车员的眼神就复杂起来,说:“那你下车吧。”列车员的眼神很明白,他被她看成了一个正宗的混混。那时候虽是深夜,车厢里也很暗,但列车员的眼神很清楚,像黑暗里的闪电一样清楚。大个儿的呼噜声依然打得很有力量,他上铺的女人也似乎依然睡得香甜。

 

他只能下车了。

 

脚刚落到地上,他就打了个冷颤。这边要冷多了。不光身体冷,心也冷,往下的路,他该怎么办?稀落的几个下车的都朝出站口去了,有目的的步伐迈得很从容。而他却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列车员问他:“你怎么还不走呢?”他慌忙支吾,又赶紧打开行李包,说这边冷,得加一件厚些的衣服。列车员看他真找衣服往身上穿,就走了。他穿好了衣服继续在包里翻找,并不是真要翻出什么来,只是他现在需要这么做。这么做能遮掩他当时的凄惶,灯光冰冷得很,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毫无主意。


本文节选自《向日葵--王华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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