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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的歌声

插画:田威

作者简介 ● 小引 1969年出生,现居武汉。著有诗集,散文集《北京时间》《即兴曲》《悲伤省》《世间所有的寂静 此刻都在这里》。

◎ 小引

1

人的许多记忆说不清道不明。肉体沉浮于尘世,思想悬隔于天外,贯穿两者的,是幽暗晦涩,若有若无的记忆。但许多时候我对这记忆心怀疑虑,偶尔和朋友们深夜对酌,暗淡的灯光下,我们面容模糊,如果努力想分辨出彼此,就说一些曾经的热血与传奇。但很明显,话题往往变成有意或无意的添油加醋,修饰过后的日常在空旷的酒桌上来回传递虚无,你真的去过那里?你真的确定,那天夜晚,月亮在山谷中轰然落地了?

我感到沮丧和无奈。有时候翻开藏在移动硬盘中的旧照片,似乎那里还有某些数据,能重新恢复我早已成碎片的轨迹。昨天黄昏,从汉口打车回到武昌,江北正在下雨,江南即将下雨,迷蒙的光线让这座庞大的城市昏昏欲睡。但江南的雨终究是没有下,我独自坐在凉台上抽烟,忽然想起高悬在上的喜马拉雅山脉,想起拉萨的一位好友孟繁华,前几天在尼泊尔旅行,他还跟我打了一个电话,要我方便的话,不如从樟木口岸回国,繁华说这个季节吉隆和聂拉木的山坡上开满黄色和紫色的野菊花,一簇簇的,迷人极了。

接电话时正在尼泊尔阿尼哥协会的欢迎宴会上,友人听我和朋友商量这条路线,对我说,樟木口岸在上次尼泊尔大地震后,已经断路许久了。我愣了一下,想起好多年前游历西藏,在朋友陪同下数次深入喜马拉雅山脉的峡谷,就是为了探寻聂拉木、吉隆和亚东这些隐藏在巍峨雪山中却寂寥无名的古老村镇。有一次我穿越几座大山抵达吉隆,那是个被数座大山环抱的小村庄,曾经热闹非凡,如今人迹罕至。开车送我去的小陆上世纪九十年代上山,在拉萨二十年,玩车,玩户外,是个老西藏了,他告诉我,此地可以望见尼泊尔,一条弯曲险峻的峡谷沟通着喜马拉雅山南山北。我去的时候正好是夏天,一人多高的油菜花在山谷中疯狂地生长。顺着峡谷往尼泊尔方向徒步前行,希夏邦马雪山在我的右边,米勒日把修行洞在我的前边,白湖、黑湖、红湖散落四地,这就是传说中莲花生大师和尺尊公主从尼泊尔进藏的路途。那时候,吉隆还叫芒域,有人在一面倾斜的崖壁上刻下“大唐天竺使出铭”,只是一千多年过去了,字迹漫漶,大都已模糊不清。

再往前就是尼泊尔了,小陆站在一棵千年核桃树下指着峡谷说。峡谷深不可测,鸟群四散分开,落叶无声被我们踩在脚下没觉得异样。那一刻,尼泊尔在我的心中,就像是顺着峡谷迎面吹来的凉风,吹过我,吹过你,吹过桑丹林寺,最后在帕巴寺停了下来。

2

所以我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抵达了加德满都。这个多年前让我隔着大雪山张望的国度,仿佛挂在喜马拉雅山南坡的一面唐卡,色彩斑斓,丝带飘扬,在三点的阳光中,绽放着奇异的光芒。诗人许剑走下舷梯,张望着远处山谷中的城市和低矮的候机厅,低声说:“我怎么觉得到了拉萨?”这当然是他的错觉,但为什么会这样,他也没有说。我们在机场停机坪边上站了好一会,看一架花花绿绿的飞机缓缓划过跑道,在跑道尽头转了一个弯,调转头来,突然加速,然后腾空而起,它的翅膀掠过机场边的荒草,摇摇晃晃的荒草连绵到铁丝网外,我取下墨镜看了看,感觉肯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面。

应该如何表述那个让我屏住呼吸,觉得无法动弹的地方,那个仿佛永远沐浴在金黄色的夕阳中沉默不语的地方。当我从杜巴广场穿行至陶马迪广场,当我看到那些巨大的石雕纹路中笨拙又灵动的一条,还有散落一地,来自中世纪无与伦比的木雕时,我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觉。加德满都谷地中的月光温暖不了冰凉的大理石,湿婆神和雪山女神帕尔瓦蒂的雕像背后,铺满深绿色的凌霄花藤,没有花开,也没有风吹过来,一个狭窄的黄金门框前,两座雪山狮子守护的,或许正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

这里是巴德岗。这里是稻米之城,虔诚者之城,这里的风月已经凝固成一根高高的石柱,那上面坐着曾经万人敬仰的马拉王朝之主,布帕亨得拉的铜像。或许还凝固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只是我一下还没有想到。一个人走在空空荡荡的广场上,你并不觉得孤单,环顾四周,长廊下的阴影,神庙上的飞檐,挑展的窗棂,敞开的大门,每一个通风的地方似乎都隐藏着簇拥而来的神灵。四壁砖红,不像西藏充斥壁画,却又在每一根深栗色木质梁柱上雕刻出了你的前世今生。这华贵的气韵不是东方的,也不是西方的,它来自天外,无法究竟,它来自大地,源头万千。

下午三点的阳光真是刺眼啊!尼泊尔的下午三点,正是这国家最安静的时刻。中世纪的羊毛已经远去,盐巴和药材也已经远去,此地留下的,是国王浴池中昂首的眼镜蛇,那是一条度过多少孤寂化作石雕的眼镜蛇,空空的浴池中没有了往日的碧波,凝脂般的肌肤和欢笑或许曾经触摸过它的颈项,我这么想。但是与我同行的许剑却说,后花园中罗曼蒂克的故事早已成往事,皇宫里传来的是诅咒和枪声,咳咳,沙阿王朝早在2008年就被废弃了。

废弃就废弃了吧。在一意孤行的时代中,连月光都可以废弃,何况一个风烛飘摇的沙阿王朝。我唯一不舍的,是那些满地堆放的举世无双的石雕与木雕,他们拥挤在王宫的一个庭院里,鼓楼下,回廊中,有的竟无人看管,似乎毫不在意。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如果看穿了生死寂灭,也不过如此。黄金门外,一条幽静弯曲的小巷,连通到了不知道去向的地方。左手边迷宫般的孔雀窗台下,摆着一盆小红花,我暗暗赞叹,路过的人都喜欢,路过的人都想抬头看一看。

英国旅行家鲍威尔说:“就算整个尼泊尔都不在了,只要巴德岗还在,就值得你飞越半个地球来看它。”我不知道这句话的真假,也找不到真实的出处,但当我坐在陶马迪广场的尼亚塔波拉神庙之上俯瞰整座城市时,我同意他的判断。这绝对不是因为宗教的神秘带来肃穆,也不是因为奇异的象征带来了梦想。而是当你突然感到疲倦时,你恰好走到了这里,恰好有一阵凉风顺着回廊吹过来,恰好坐下,恰好一只鸽子停在你的面前,用拉克西米女神的眼睛望着你,转瞬间又振翅飞开。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让我不免揣测,800多年来,到底有谁曾经坐在你坐过的地方,看过你同样看过的风景。

巴格马蒂河不管这些,它一直在帕斯帕提纳神庙外静静流淌。火葬台上的火焰尚未熄灭,逝去的人们还在路上,一群又一群的乌鸦在蓝天下盘旋,荣光与辉煌最终归于青烟下的灰烬,归于死亡带来的寂静,那么,我的问题还有什么意义?

3

必须说明的是,我偏爱加德满都迷乱杂芜的街道胜于干净整洁的大街,九月的阳光照着泰米尔街的三角梅盛开宛若姑娘们迷人的眉梢。每到傍晚,一丝丝微风从城外传来,杂乱的电线毫不客气地缠绕在倾斜的电线杆上,霓虹灯闪烁,人们微笑着相互问候,麻布店,乐器店,茶叶店,每一家商铺中都传出来热情,仿佛五彩斑斓的美好从现在开始。尼泊尔老城中,这一幕司空见惯,让人沉醉。“难怪那么多人都喜欢盘桓在加德满都!”诗人许剑坐在宾馆的院子里喝茶,阳光从喜马拉雅山那头照过来,院子里几棵高大的树梢上隐约有猩红闪耀,贝母兰在树下低垂开放,而走廊尽头,一棵紫藤早已经悬挂出紫晶般的浆果,“可能已经过了花期吧,一到晚上花就会落。”许剑指着窗前一棵蓝雀花说。

第一次到尼泊尔的人,大多会震惊于此地的花朵和雨水。我头两天抵达加德满都机场时,就已经体验到这非凡的感受,花朵满城和突如其来的暴雨都是不讲道理的。我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并非什么错误。花开花落有它们自己的规矩,而晴空突然下起了雨,自然也有我们并不知晓的原则。所以因陀罗节下雨是正常之事,这几乎一定会被认定是神灵旨意,是为了迎接活女神库玛丽而清洗原本尘土飞扬的大地。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印度教里,因陀罗被视为云雨之神;而在佛教里,因陀罗又是护法之神。大雨从城东下到城西,杜巴广场上欢乐的人群并没有被雨水影响,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和加德满都人一起,等待着金色的神殿战车环城游行,雨不停在下,旧王宫的阳台上,开满了金灿灿的万寿菊。

说尼泊尔是一个花的国度毫不过分。就算是在同样热爱花朵的东南亚国家,和尼泊尔比起来,也略逊一筹。从博卡拉到班迪布尔,汽车盘旋于云端之上,偶尔从山峦叠嶂的缝隙中,还可以望见喜马拉雅雪山一脉悬挂在天边。山路蜿蜒,繁花杂树,散落在山谷中的民居掩映在大榕树背后。我坐长途汽车偶尔会晕车,昏沉中却看见一片又一片火红的花朵在绽放,拉开窗帘仔细看看,一片是木棉花,一片是三角梅,另一片却是美人蕉。

“这像不像莫奈当年在巴黎画下的塞纳河风光?”想了想我又没有说出口,或许,这里更像是我远在中国的故乡,那个隐藏在皖南山区中的小村庄,一样的梯田与水牛,一样碧绿的水稻和细叶榕,我有点恍惚,仿佛在喜马拉雅南边的山谷中突然遇见了自己的童年,走着走着就走回了家。一段崎岖的路途,最终停在五棵高大茂密的无花果树下,阳光照耀山顶,七八个尼瓦尔孩子在山顶赤脚踢球,不,其中一个穿着拖鞋。这云端之上的空地四周开满鲜花,就像是冥冥之中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场舞会,你只需要静静走过去,穿过这寂寥的小镇,等待天黑。

但是天黑之前,我们可以先去班迪布尔古镇上坐一下。1938年那幢英国老别墅非常漂亮,红砖外墙,雕花门窗,屋檐外展石顶,如今改成了OLD INN客栈,楼梯古朴,凉台秀美,院中开满了指甲花,鸢尾花和不知名的花,没有什么游客,只有茶桌上一盆海棠在自由生长。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跟一条狗说话,夕阳从喜马拉雅山那头照过来,跟在加德满都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石板路在夕阳下闪着金光,而街道尽头的神庙中,空无一人。

“那么就去班迪布尔的山顶上喝酒看星星!”许剑毫不犹豫告诉我。我忽然很怀念在加德满都喝茶的下午。闲谈中我们说起在西藏希夏邦马雪山下看见过一次星空,“有一颗流星缓慢划过天空,突然变成了三颗。”我对许剑说:“仿佛天上开过一盆花。我似乎听见了,它们炸裂开时的声音。”

班迪布尔的夜如希夏邦马的夜一样黑,流星转眼就从西藏落到了尼泊尔。山谷中依稀看见点点灯火,仰望宇宙,银河悬挂,仿佛一面镜子,倒映此刻的人世。要赶在乌云到来之前,为酒杯倒满香槟,和前几天参加的尼瓦尔族晚宴一样,草叶做的餐盘端起来,南瓜藤,土豆,鸡肉,豆汁,米饭,街边点满烛光,你我盘膝对坐,一道闪电如期而至,那是湿婆神的三叉戟在挥舞。我看见伟大的喜马拉雅山脉坦然登场,它在黑暗中如此沉静,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也从来没有消失过。

但此刻大雾已经降临,云雨之神的唇边吐出一朵巨大的莲花拥抱我们,山谷中依稀残留着昨日清香。明天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曼陀罗在夜风中摇摆,巴德岗在远方,而加德满都,在更远的地方。

4

前两年有部电影叫《等风来》,一直没看,据说外景就是在尼泊尔拍摄的。这两天得闲,上网浏览了一下,画面很美,甚至比我看见的尼泊尔还要美。这部电影讲的是两个年轻人各怀心事去尼泊尔旅游,却误入一个老年摄影团,在路途中他们相互帮助,渐渐找到自我的故事。情节简单,文艺,但还算拍得不错。我喜欢电影中男主角王灿在泰米尔大街上对程天爽说的一句话:“别着急,我们最后都会变成小心翼翼的人。”听上去有点伤心,其实却发自肺腑,颇有深意。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这是天理,并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人还没活明白如何去伪存真?别以为去趟尼泊尔或者西藏就能拯救灵魂,许多事情需要耐心,腐烂多么耐心,随时都会降临。

有一天晚上在纳加阔特,黄昏时刚刚下过雨,松涛阵阵,显得山顶上的村庄更加寂静。吃过晚餐,我独自在宾馆院子里抽烟。一抬头,猛然看见一轮火红的月亮从喜马拉雅山上冉冉升起,山谷中云雾缭绕,道拉吉里峰、干城章嘉峰、希夏邦马峰就在红月亮之下,虽然看不见,但我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它们的存在。这不就是等风来吗?我喊胡榴明出来看,“冲出去也没有用,飞不起来的,现在你只需要静静地等风来。”电影中男生坐在博卡拉滑翔伞的起飞点对女生说,鱼尾峰在他身后刺破青天,像一枚巨大的勋章,佩戴在蓝天之上。

那天晚上,我在纳加阔特宾馆的屋顶上听见了这首曼妙的《Resham Firiri》。据说,它是尼泊尔最著名的民谣,传唱久远,无人不知。前奏在空旷的大地上响起,那是西塔琴弦轻轻弹奏出几个音符,随后竹笛如倦鸟在树梢低鸣、跳跃,再往后是耕牛在塔布拉鼓的敲打下顺着夕阳走来,载满鲜花的舢板在拉普蒂河中逆流而上。红砖的寺庙,墨绿的菩提树,去年凋谢的鲜花在今年重新开放,我要在清晨离开这里,去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建筑大师阿尼哥当年离开尼泊尔去往中国时,想必看见的也正是这样一番田野风光:

木棉花开了,你是何时开的花呢?

花落似白鸟飞下,白色的鸟一直在飞。

你可能很累很累了,是否想停下来休息,

还是你喜欢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花落似白鸟飞下,白色的鸟一直在飞”写得简朴直接,真好。它就是我记忆中那个尼泊尔,那个高悬在喜马拉雅山南坡上伟大而庄严的国家,它时而隐身,时而出现,仿佛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无所不在。

香象渡河,截断众流,更无疑滞。可我忘了问问送行的塔姆先生,松果落下,风还未来,Resham Firiri,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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