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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869 戴景贤 | 钱穆先生教我怎样读书

钱穆先生教我怎样读书


戴景贤 | 文

高雄中山大学特聘教授


今夏钱师宾四九六大寿之翌日,同门诸友相约往杭州南路宾四师新居共聚,表贺寿之忱。余抵钱府之时,诸友已先至,满坐一堂,而宾四师居中,如往日。未久,宾四师微露倦容,师母即请稍作休憩,谈话遂止。约隔时许,宾四师乃重起会客,一时容光焕发,师母从旁笑言:“此于师乃如一新日。”众人遂环侍聆师言,而师亦畅谈竟夕。此之一夕,乃余生平与师晤谈之最后一次,亦余毕生将永难忘怀之一日。未久,余即出国省亲。逮返国未数日,本拟与诸友相约再谒,则已接师遽逝之噩耗。孔子死,门弟子为服心丧三年。宾四师之于我,乃至与我共学于钱门者,其恩情又岂亚于父母之生我、育我?数日以来,凡此二十余年从学于师之点点滴滴,乃不时浮现目前,如昨日事。因思就记忆所及,略记其印象较深者,既以表对师教育之恩之怀念,亦欲并世知师之名、慕师之学者,有以见师平日教学诲人之一斑。

 

余之从学于师,事始自一九六八年之夏。时余乃一高中二年级生,方将准备投考大学。然平日所喜,尽文史书。常念:如今日学校之课业种种,多记忆、少启发,自限于此,适以斫伤聪明;然不用心,又将丧失续受教育之机会。每以此自苦闷。而侪辈之中,又实乏可与共学切磋之友。一日乃由姻亲就读于台湾大学哲学系者某君处,借得宾四师所著《中国思想通俗讲话》一书,大欣喜,一周之间,凡读四过。其时余已知读宋明儒书,如《近思录》、宋元明儒《学案》之类,又颇涉猎近人之书;乃觉师此册,虽系一讲录,凡理学之基本观念,他书之释,盖无有若是之明晰者。遂自访书肆,遍购宾四师其他著作。又自忖:报考大学既有“历史”一科,何不即以师《国史大纲》一书作课本,当不复觉无聊。凡此皆在余谒师之先。



未久,家父偶与其朋辈朱国洪先生谈及子女事,谓:“余有一子方立志文史,刻正读钱宾四先生书。”朱先生乃曰:“余亦钱先生早年于苏州中学教书时一学生。何不由我引见,或可从学于先生未可知。”此即余从学宾四师之因缘。时适闻宾四师将于中正堂公开演讲,遂由朱先生为介,于演讲结束后,正式为余请谒。余犹记当日宾四师之讲题为《文化与生活》。宾四师言:“文化必由人类生活开始,无人生即无文化。然人之生活,则必又是生活于文化之大生活中,人生无能脱离文化而独立。”宾四师讲时,一字一句,举手投足,莫不精神会聚。余之始识一大师之言谈风范在此日。

 

会后朱先生领余趋前,与宾四师略谈数语,说明来意。犹记当时尚有一大学生,就读某校工学院,亦在侧,以一问题询先生。大意谓:先生所言诚是,然今日乃工商社会,先生将如何使中国固有之学术“科学化”?宾四师仅淡淡言:“君有此意,自可往此方向发展;余意则殊不在此。”某君若欲又言,师则不愿再谈,转首询余名字等。遂语云:“汝乃一中学生,而知立志向学,甚好甚好。”不久接待人来迎,先生遂步向出口,临行乃又回首略颔。此日之一幕,距今已历二十二年,然犹深烙余之脑海。

 

既经朱先生中介,余乃请家父伴同,初登钱府。时先生与师母似新由金山街寓所迁来素书楼未久,一园皆土石,未若今日之草木扶疏。见面礼毕,余乃再陈来意,宾四师言:“记得记得。”随即询余平日好读何书?余言近日读《孟子》若有得。师乃又问:“汝于《孟子》,最好何章?”余答:“余最好《知言养气》一章。”师略颔首,继则畅言其往日读《孟子》之种种;即后记于《师友杂忆》者。师遂又转向家父言:“汝有子知好学,自当欣慰。然读书乃终身事,须用工三十年、四十年,乃至五十年。勿期其遽然有成。读书不当仅与今人比论,稍有成即知足。尚须上友古人。汝子交我指导,仍须凭其自己用工。”随即向我言:“汝在此受学,勿期能得何称许之言,唯自勉力向上而已。”当日之谈话仅此而止。归途之中,余虽无能吟弄风月,然欢欣雀跃之情,得未曾有。

 

余自是乃每周登门请益。一日师问:“汝平日近人中好读何人书?”余答:“余最好读黄冈熊十力先生书,常置案头。最不喜者,乃梁任公书,觉处处于己见有牴牾。”先生言:“余至北平,任公已前卒,未及见。其书多误,陈寅恪即有此言。熊十力则我甚熟,往日在北平时,尝同住一处。汝所好,乃十力何言?”余答:“十力书我颇熟,且有批点。他日当面呈。”另日,余遂携《读经示要》、《十力语要》诸书往。师读其一二章,乃以指示余,曰:“若此等处,乃其见解;若此等处,则其粗疏。汝所圈皆无大误。若此细心,可读书。”又询:“汝除学术思想外,尚好何学?”余答:“理学家言外,余最好读古文辞。”师又问:“古文家中汝又最喜何人?”余当时脑海中,但记有一篇篇古文,所好乃其体。骤然遭问,尚不知何辞以对。略作寻思,乃举欧阳文忠。师乃言其早岁读书知求识书背后著书之人,初即因好古文。因以韩文公、欧阳文忠为例,言其大节,旁及顾亭林等;嘱勿忘于此等处寻入。随又言及古文之义法,乃至评点去取等。此本余所素喜,遂觉大有收获。师又言其藏有归、方评点之《史记》乙部,余既好此学,可以相赠。余遂得一书。后此书为人取去未还,今遂觉失一纪念。“读书当仔细辨精、粗”与“读书当求识书背后之作者”,此为余初识宾四师,得其教诲,领略最深之两点。

 

及余进大学,师又嘱言:“汝在此,年最稚,必有人相询;余不望多人知,扰汝之志,汝亦勿自言。”故余于台湾大学就读最初之数年间,此事殊少人知;知者唯何佑森师、裴溥言师二人,以常在钱府故。后因整理宾四师讲辞,乃渐有人知。余在师门,私自请益之外,亦旁听师为中国文化学院史学研究所博士班所开课;事在始入大学之次年。盖其前二年,余已着手读《通鉴》,又上涉《左传》。乃以三《传》同异之问题,条记所见请问。师读两三条,乃弃不阅,言:“汝所记,尽纠葛于清人经学门户之见中。汝欲研究《左传》,可先读顾栋高《春秋大事表》,长史学见识。汝既对史学有兴趣,可来旁听余史研所‘史学名著’一课。”余遂以一大二之学生,与史研所博士班研究生同听课。

 

其第一堂课毕,师乃留余问心得;余遂就课堂所闻,举言其要。师言:“汝既有兴味,可于下周起,携录音机将余所讲录音,笔记成书。”故自下一堂课起,余即遵师命由边座挪前,次师位旁。此事直至最近一二年,课堂讲授始改换形式,延续亦十余年。而余初始,以最稚龄之学生,跻身课堂,后乃成为素书楼听讲时间较久之一老学生。

 

余除遵师命读顾氏书外,凡每堂师所举之史学名著,必逐部翻阅其大概。当时感觉,乃如登宝塔,一级还胜一级;又如环山而上,柳暗花明,一景未去,一景又来。余之于史学略窥门径,自此始。余尤深叹师每逢上课,仅据各书之序言、目录,即用以剖辨源流,可谓令人叹为观止。余后知留心“目录之学”,亦自此课之获启示始。

 

余同时又读师《孔子与春秋》一文,得大影响。而其前一年,余已先读师所著《国学概论》。犹记当时取《概论》一书,读第一章,名《孔子与六经》,即骇然于师言所谓“六经”与“孔学”之分别。盖余之投考大学,以中文系为首志,即受熊十力“儒学义理当求之六经”之观念所影响。今若言“六经”与“孔子”之关系仅此,则岂非已是误认门径?然余取师之所举言者细思,终觉其说确立无可疑。自是余乃知经学考据别有工夫,非言义理者所尽知。而黄冈熊先生之书,余亦自此不复读矣。

 

余既读《国学概论》,遂留意经学之书;而此年读《孔子与春秋》一文,乃如拨云雾见青天。余遂续读先生有关经学诸文,如《刘向歆父子年谱》、《周官著作时代考》之类。而《孔子与春秋》一文中屡举清乾嘉时代章实斋说,余亦因此知读其书。余当时于《文史通义》书中重要之篇章,几能暗诵。后宾四师于课上,果举其书,列名著,余乃兴奋不已。

 

余早年追随宾四师之记忆中,尚有数事,印象极深。余初入大学,有“国文”一课,因乃选读《史记》;故作文之命题,皆与《史记》相关。其时任教之某师,好文言,故题皆甚雅;同学面对二三十字之题,皆瞠目。独余纚纚行文若得意,而批阅者亦欣赏;嘱令传阅。余后以其中二篇呈阅。其第一文,乃论蒯通说韩信事,师笑言:“汝文较中学所呈,已薄有所进。”及读第二文论伯夷,乃怫然不悦,谓余曰:“汝所论,较《史记》何啻天壤之悬绝。史公此文,余所读岂下数十百遍!汝何议古人若是之轻易?”遂举《论语》、《孟子》书中言伯夷者论之。余后知读《史记》之难,与考论史料之别有“好学深思”之一层,自此始。唯师当日所及,著言无多,余虽知用心《史记》至今,亦不知真得师意与否。学问之事,有无法具体举问者,此亦一例。

 

又一事,亦与此相类。时余亦常读朱子《四书章句集注》,一日师以读《四书》之心得为询,乃出平日札记夹于书中面呈。所记无外朱子之言,若是则得之,若是则未妥之类。师读数条,亦弃置一旁。乃言:“朱子乃八百年来一大儒,非是其书无可议;然前人推崇至此,总有其理。即有失,断无古人皆无见,独汝聪明迥出前人之上。汝至少应取古人论及朱子之书,如清人之说,先读一过,再议未迟。读其书,先不存礼敬其人之心,如何能善会其意?”余当时止觉师言若千斤之重,愧悔不能自已。既退,乃取清人论朱子《四书集注》之要者一读;如钱竹汀、戴东原、毛西河等诸人之书。益觉自己知识之浅薄。然反复既久,乃觉如毛氏书,条举朱子书中之错,凡数十门数百条,上涉天文,下及舆地,其学问何等渊博。若平心细思,又岂是其学真出于朱子之上!余后读书知虚心,此日恩师之面斥,实为一关键。

 

再有一事,则因余某日读先生书,至《文化学大义》一册,书末言西洋之政治诚善,亦有所未足,中国亦自有其政治之长处;乃大诧异。盖余前虽读《国史大纲》,心中总觉中国虽有制度,然时至今日,自当以民主政治为努力之方向,何以先生书中乃有此言?遂持以问师。师闻余言,但笑不答。谓:“汝习于社会之俗见,自觉余言可怪。当自寻其义。”余自是此言常萦脑际,成为至今思考之一大问题。

 

又有一事。余大一结束之暑假,读《史记》夏、商诸《本纪》,取《尚书》对读,并于《禹贡》之地名,逐条按图查寻;又读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师询余读何书,遂举孙书以对。师言:“汝近日主要乃读此书否?”余答:“是。”师乃言:“汝何来此耐性?”时余读《史记》,方震于师所著《史记地名考》之详博,思欲效步,乃惊闻师之出此言。余不能遽会其意,然此事亦存心中。似师之为学,必求先有一首脑,然后工夫尽可细密,若只饾饤为考据,实际并不为所喜。

 


其时又有一事深入余脑海,即余之读《学籥》一书。余自中学读近人书,即知注意诸名家论“为学门径”之言;及读《学籥》书中《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一文,乃知学者论为学门径,皆与其时代相关。由时代,可探知其论学所面临之问题;由其主张,亦可了解其学术精神之所汇聚。继又读《本〈论语〉论孔学》一文,深觉于《论语》之体悟,又进一境。余好此二文,每读必密加圈点;后亦举以告师。师乃言此书其自觉最要者,在于《朱子读书法》一篇,即“读书当读甲书如不知有乙书,读上句如不知有下句”之说。师毕生学问之长进,得力于此者甚多。此语余本亦自书中知之,乃得师数言提示,遂觉领会全然不同。因知读文章者,皆难离于本身思考之问题,以是书中精义,常易忽略。此后余读文章,凡重要者,必常反复;亦必易时再读。其领略自此日。

 

余又读《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其前因已读《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即《孔子与春秋》诸文,得大兴味,读此书遂觉入宝山。而余之谒师,亦好以此书相询。此书原系师在北京大学授课时所用讲义,距其时已近四十年。然师空手而谈,其人名、书名、学说,不下数百项,皆如数家珍。而每举一人,则必言彼乃某省某府人,其县距某县为近,距某县为远,又必言其人之亲族师承,交游所及;兼涉并时学人之年辈先后,以及年岁差等。每举一地,则必言其自古之形势,风土之民情,乃至学术之风气。其记忆之清晰与要言之不烦,常令人河汉惊诧。当时佑森师每两周必一去,常同座,其所谈亦多喜以此为范围。因念清末以来论学术注意地理之分布,梁任公曾提倡,同时如刘师培、章太炎亦尝论及。然有此观念,与作成此工夫乃两事。宾四师之论学术史,至少于有清之近三百年,其贡献极多。而以余所亲闻,宾四师于清人之学,实烂熟胸中。凡彼书中所举言,皆深入脑海,非临时钞撮。唯格于著作之体例,未能取其所得,一一纳入。流落人间者,泰山一豪芒;此亦无可如何之事。





1990年8月30日,钱先生驾鹤西去。同年9月25日本文初稿刊于台北《联合报》,原题《流落人间者,泰山一豪芒——从学宾四师二十二年之回忆》。该文作为附录收入《钱宾四先生与现代中国学术》(戴景贤著,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2月);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松云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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