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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之薰:袁中郎说过的一则笑话 | 李荣


林语堂先生最为推崇的明代才子袁宏道(中郎),曾说过一个有关“太行山”的笑话。而我最早接触到这个笑话,却并非从袁氏那里来,而是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最后才绕回袁氏那里去。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有意思。

    

记得最初是由偶阅知堂辑订的《明清笑话四种》而来——知堂辑订的这个笑语册子,其第一分是明赵南星的《笑赞》。这个笑赞的特点,就是每一个笑话的后面,都有一段赞语。就像以前读古希腊的《伊索寓言》,每一个寓言后面,也都有几行“这故事的意思是如何如何”的话。这《笑赞》的第一则,便是《太行山》,整个是这样:

    

一儒生以“太行山”作“代形山”。一儒生曰:“乃‘泰杭’耳。”其人曰:“我亲到山下,见其碑也。”相争不决,曰:“我二人赌一东道,某学究识字多,试往问之。”及见学究问之,学究曰:“是代形也。”输东道者怨之。学究曰:“你虽输一东道,却教他念一生别字。”后面的赞语曰:“学究之存心忍矣哉,使人终身不知‘太行山’,又谓天下人皆不识字。虽然,与之言必不信也,盖彼已见其碑矣。

            

当时读了之后,完全是“空诸依傍”,也不知它的前因后果以及来龙去脉,只是结合着那个赞语,写了一段读后感言。如今翻找出来,却是这样的一段话,自己看了也觉得颇为“新鲜”:

    

读笑话,总要处处理解得通透了,这才笑得爽快。即使大体都明白了,却有小地方有点不解,那在大笑的笑声里,却难免杂一点“疑惑”的影子。别人看不出来,自己心里最是晓得。比如这一则,初读第一遍,大旨当然是马上明了。笑话的眼全在太行山“太行”两字的多音上面。行字可读形,亦可读杭,那没问题。太字读泰,亦是无疑,那么读代,则何解?后来,想了几遍,大概是大与太字,古写相通,那位蹩脚儒生亲眼看见的古碑上面,也许那个太行的字面却是大行,于是他认了一个白字、读了一个别音,却自以为眼见为实,哪里会有错?笑话里的意思到底是否就是这样,也没有确实把握,姑且这么理解。

    

而这一则实在的“笑点”,却是那个两位儒生找去让他当个裁判的学究的一句话,说是:“你虽输一东道,却教他念一生别字。”似乎以“一东道”与“一生”相较,总之是划算。那后面的笑赞更是说得妙:“学究之存心忍矣哉”。这个“忍”字下得实在是让人拍案,表面看着是有不忍之心,不愿意来点破他读了别字,不让他尴尬。而其实却是残忍,要让那个儒生终身不知“太行山”,而且还要让他认为天下人皆不识字,都把太行山读错了。这实在是在残酷地“制造一个笑话”。不过,这个笑赞却也是说得周全,从学究的“忍”又说回到儒生这一面,设想一下,就算耐心地说服他,他一定也是不信,因为“彼已见其碑矣”,他是根本的不转移,或者此亦可谓同样的是一种“忍”或者“韧”也。

    

毕竟是这样地想过一遍,虽然想过的具体内容,日子一久也慢慢淡忘了,但这个笑话故事却是记住了。后来有一阵子,香港董桥先生的小品文十分风行。他有一册《英华沉浮录》,据董桥先生自己说,“是以语文为基石的文化小专栏”,每篇的篇幅都不大,一般五六百字,多者也不过一千多字而已。读起来不费力,却也是耐读。就是在《英华沉浮录》的“跋语”里,我见到了“久违”的“太行山”,被董桥先生引用在文章之内。在这里,才知道是袁中郎说过的一则故事。而且那故事的行文字面,也与《笑赞》里面所载小有出入——

    

董桥先生引述的故事是这样:昔有书生携一仆入太行山,仆见道上碑字,误读为“太形山”。书生笑说:“杭也,非形也。”其余的此书生与仆找到学究“赌输赢”以及学究所谓“教他俗子终生不识太行山”的话,大致都是一样。而董桥先生接着说了一段话:“我没想到读书可以读到这样势利,这样狡黠,故意要那仆从一错到底。知识人的心胸沦落到这样狭窄的景况,也真败兴。”

    

读了董桥先生的话,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没有径直地向袁中郎的那个方向走,却是“绕了个远路”,在董桥先生笔下“势利”“狡黠”和让人“一错到底”这几个意思之上,再向更为刻毒与阴苛的方向联想开去,便莫名地联想到了更远的地方了。那便是古文的习见读本《古文观止》开首第一篇,《左传》里的一段,取题曰:郑伯克段于鄢。

    

郑伯对他的兄弟共叔段,有一句出名的怒其恶行的愤愤语,便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但《古文观止》编者在文中所下的按语,却认为这表明了郑伯的刻毒,任其兄弟“多行不义”,不加阻止,等着他“自毙”。在《左传》的本文中,于多行不义这话之后,郑伯还加说了一句曰“子姑待之”,犹今语所谓“等着瞧吧!”,那就更不只像是愤愤语,而是有点玩之掌间的意思。《观止》的按语在这里简直是直斥郑伯:“待之云者,唯恐其不行不义,而欲待其行也。庄公(即郑伯)之心愈毒矣。”从这个角度,前后贯穿起来看,那么郑伯一步步“养成”兄弟之罪,待其罪恶“成熟”,则师出有名,正可以治其罪,那一条轨迹倒是十分分明也。

    

联想到此,竟从一则笑话中的让俗人“一生不识”到了《左传》中刻毒的“子姑待之”,自己也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一则由袁中郎说开去的笑话,在袁氏那里的“本来风光”到底如何,还未有领略。于是,下了决心,把袁中郎两大册的《袁宏道集笺校》上海古籍版翻找了出来,一卷卷地阅看,在卷五十四“未编稿之二——杂著”中,有一篇《题陈山人山水卷》的短文,这正是由袁氏说开的这一则笑话的出处。此文是这样:


陈山人,嗜山水者也。或曰:山人非能嗜者也。古之嗜山水者,烟岚与居,鹿豕与游,衣女萝而啖芝术。今山人之迹,什九市尘,其于名胜,寓目而已,非真能嗜者也。余曰:不然。善琴者不弦,善饮者不醉,善知山水者不岩栖而谷饮。孔子曰:知者乐水。必溪涧而后知,是鱼鳖皆哲士也。又曰:仁者乐山。必峦壑而后仁,是猿猱皆至德也。唯于胸中之浩浩,与其至气之突兀,足与山水敌,故相遇则深相得。纵终身不遇,而精神未尝不往来也,是之谓真嗜也,若山人是已。


其后便是那“太行山”一篇故事,至学究“宁可负使公失一贯钱,教他俗子终身不识太行山”的话,袁中郎收了一个文章的结尾曰:“此语极有会。想山人读至此,当捧腹一笑也。”

    

这样看来,袁中郎毕竟是才子风流,生性中正平和,未有过于激烈的气味。在他眼里,学究的那一句“教他俗子终身不识太行山”,似乎并不带有“势利、狡黠、心胸沦落到狭窄”的意味儿,更谈不到如郑伯那样的“阴毒”,反倒是略略对之有点儿会心,好像是说:非能嗜者与真嗜者之间,要能够相通实在是太难,无可奈何之间也只能“两相平行”,不必硬是要去寻找相交的地方。让非能嗜者“终身不识太行山”,不作“点破”的功夫,也未始不是对于真嗜者的一种保全吧。此笺评本辑录了陈继儒评文中“此语极有会”句云:“可为知者道,难为不知者言,正如此。”说的也正是同一个意思。

    

当然,由袁氏说开的这一则笑话,其原始出处或许更为古老了,至少在宋李之彦的那一册《东谷所见》中即见记载,那最后的案语亦谓:“太行山老儒之言颇有味,今之有真是非,遇无识者,正不必与之辨。”看来,从这一则笑话故事“说开头”的地方,原就没有什么势利甚至阴毒的意思。“相隔”,有时实在是一件毫无办法的事情,只能说我们大家都是生活在人间,这或者便是人间所应有的吧。

    

附识:

此笺校本的正文中“仆见道上碑字,误读曰‘大形山’”,非一般引文作“太形山”。《东谷所见》之中,亦是“大行山”与“太行山”之辨。这与知堂辑本《笑赞》中的“代形山”相比较一下,或许本人初读时“空诸依傍”所作有关“大”与“太”的那一点儿猜想,也算是找到一丝“并非依据的依据”吧。


本文刊于2018年9月19日《文汇报 笔会》

“南风之薰”为李荣在笔会的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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