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我反复读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总是惊异于一位文学后辈兼崇拜者，竟然可以无需预约，每天堂而皇之地出入鲁迅先生的家。鲁迅先生如何抽烟，如何写字，如何待客，如何作息，如何与儿子维持着客套又慈祥的父子关系，萧红都写得纤毫毕现。从读者的角度去看，鲁迅先生很忙的，身体又差，写作、治印、设计、出版、收藏，他简直是拼了命地去护住生命尽头的烛焰，想多做一点事。而不识趣的客人们几乎每天都来，让先生的白天做不成任何事。萧红更是一位执着到可怕的访客。她视先生为精神上的父亲、导师，视他为前所未有的知己。她连买了一件新衣，换了一股儿头绳，都要到大陆新村九号来摁响门铃，让先生评判是否好看。她每天两次的到访，终于让许广平先生积累了说不出的苦恼。然而，鲁迅先生忍着，许广平也只好忍着。
鲁迅先生连闭门谢客也不会吗？对此，一位研究现代文学史的朋友解释称：作家的才华，他的犀利、精确、无所畏惧的勇气，都给了作品。而在现实生活中，他多半会是一个笨拙之人。如何圆滑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意愿，在谢绝他人干扰的同时又不留下任何话柄，让人际关系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这通常是作家的短板。有意思的是，也许正是这种现实生活中欲言又止的笨拙，反过来构成了作品的天衣无缝与左右逢源，这两者几乎是相辅相成的。
张爱玲的晚年几乎谢绝了与文艺界名流的往来，隐居于洛杉矶的公寓楼中。她这一辈子，在人际交往方面也是出了名的笨拙。一个鲜明的例子是：得知她生病请假，助手陈少聪冒着被她拒绝的风险，按照她的症状去药房配了药，静悄悄放在她的公寓门口。过了几天，张回来上班，四顾无人，在陈少聪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张字条。字条上羞怯地写了两个字“谢谢”。压住字条的，是一瓶“香奈儿5号”香水。这算感念么？算的，但谁能忽视其中“两不相欠”的意味？张爱玲也许并非凉薄之人。然而，恕她笨拙，她只能做到这样了。
1982年，沈从文先生携夫人回到凤凰，这也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回到故乡。在表侄黄永玉的记载中，我们看到，沈从文变成了一个“爱哭的小老头”。喝到故乡的豆浆，吃到炸得一级棒的小油条，他哭；听到小学生的朗读声，他哭；看到暌违快50年的傩堂戏，他哭；目睹故乡的晨露打在青石板上，一朵一朵湿润的，像丝绒上洇开的水墨花，也要哭。这泪水里有着万千意味，有对时光流逝的惊讶与喟叹，有对去日无多的忧愁与怀念，有对故乡之美目不转睛的吞咽与品尝。他知道哭得多了，有些不合时宜。泪水从他慈祥又孤寂的脸庞上流下来，令陪同的人尴尬。但是，凤凰小城，请原谅这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游子吧。他当时快80岁了，所有的聪颖机敏都用在了煌煌十几册的文字中。他只能留下笨拙之态，去面对他的乡梓故交。杰出的作家不易被周围的人理解。他们见识过他的笨拙，便很难领会他的智慧犀利，是从何而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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