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在小城的医院里照顾生病的父亲。
乡土中国的一些特殊生态，是必须深入到小城医院住院部的病房才能发现的。这是一个熟人社会，从医院住院部的走廊走过，你可以相信每张病床上躺着的，都是某个医生或者领导的表哥的同事的好友的妹妹，诸如此类。如果不找到熟人关系就住院了，那你可能是个另类。
不找熟人就办事，很难行得通。而有了熟人，规章制度就要让位于人情。小城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如此，有位亲戚某天上班路上看到交警拦了违章的车，上前一看，开车的是单位办公室主任的老婆。他马上给交警塞了根烟，挥挥手让主任太太先走：“这里交给我！”至于他自己在那里是怎么解决的，我们基本可以想象：打电话再找另一个熟人，然后熟人再找熟人，反正在小城镇，总能找到共同认识的熟人，找到最后能与交警大队相交叉的关系，这件事就解决了。
费孝通说，西洋社会像一捆一捆的柴组成，这些柴束就是团体，界线是明显的，但中国社会不同，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的柴，而是把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
他举例说到“街坊”关系，有喜事丧事都要来帮忙，但这个圈子又是不固定的，而是一个范围，有势力的人家可以遍及全村，穷苦的可能就是比邻两三家。中国传统结构的差序结构就具有这种伸缩能力。
把费氏的话倒推过来理解，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从能帮助做事的“熟人”有多少，就可以倒推出这个人以及这个家庭的势力。
比如说我家。我家当然不能免俗，我爸住院的前三天，亲戚们都被发动起来了，都在尽心尽力地盘点自己人脉里能跟医院拉上关系的可能性或者事实，因为，最能传达“我有本事”以及“我对你好”的表现，就是拿出自己的资源来。
这些关系里也难免有交叉和重复，但不要紧，重要的是你把这个资源展示出来了，分享出来了。
家里一个远戚听说家父住院，就把他在医院里的某个关系介绍给我。我反复婉拒，因为感到这个关系是多余的，但对方还是亲自把这“关系户”带到病房来。关系户也十分热情，说“有事就找我！”手捶胸状。
这个情形如果理解成人情暖厚固然是可以的，但它后面其实没有这么简单。
首先，认识人脉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解决这次这件事，还代表着资源互换的机会，人脉这次用不上，下次还可以用。
其次，人情不是白用的，都是要还的。比如说有并不相熟的人要请吃饭，你说“有什么事微信说就好，吃饭就免了”。他说真的没事，完全没事，就是想和你吃个饭，纯感情。事实上，所谓“纯感情“的事就是熟人社会里最基本的事，通过这么一顿饭，你被强行地与对方有了一个链接。
如果这样的邀请你竟然不识抬举地拒绝了，那就意味着你不想混了，想逃出一种人伦、秩序的约束。费孝通先生实在犀利，他对此中观察如下：“亲密社群的团结性就依赖于各分子间都相互拖欠着未了的人情，在我们社会里看得最清楚，朋友之间抢着会账，意思是要对方欠着自己一笔人情，像是一笔资。“
说到人情，以及人情之间的互相拖欠，这是非常微妙复杂的课题，没有对乡土中国风俗世故深入体味，就不能做出最适合的处理。
比如我刚在医院照顾家父的时候，熟人关系还没发挥作用，感到工作难以推进。在12楼开张检查单，让我到1楼去盖个章，到了一楼，又说没有收到12楼发来的电脑通知。于是又回12楼去催个电脑通知，艰难地来到12楼，12楼又说，刚才1楼打个电话上来就好了呀。
我于是意识到我家找的人脉关系不够强。便和姑母商量，是不是应该给医生塞个红包？毕竟，人脉不够，金钱来凑，是最简单的办法。
陌生人社会的生存法则，在小城行不通
我姑母沉吟一下，却反对塞红包。她说，医生也是我们七弯八拐认识的关系户，虽然关系不强，但终究认识，一塞红包，这关系就变成金钱关系，反而见外了。
这话大有深意。如果用金钱解决，要么是因为事情非常重大，必须拿出真金白银来作为人情的辅助；要么就是我前面的这一个思路，是意味着人情这条路子没走通，失败了。
姑母让我去买些水果，请全科室的护士和医生吃，必须让他们都认识了我，再去办事就方便多了。
这主意初听平淡，毕竟水果能值多少钱呢？就算一大堆水果，那么多人吃完抹抹嘴就忘了，也终究比不上红包的真金白银。
但仔细再想就不同了。首先，塞红包其实还是规则之中的，按规则行事，就没有熟人社会的优势了。吃水果，虽然花的钱不多，贵在大家亲热，大家觉得你把他们都当成自己人，试想，病人家属能有机会可以把水果送到科室里来的，首先就说明你认识了人。
其次气氛还好，大家一起吃着喝着过了，哪里还好意思为难你呢？
我姑妈显然就是在小城里更加读懂了中国、读懂了人性，所谓高手在民间，指的就是这一种。依她言做了之后，接下来我们办事果然都有笑脸相迎，处处绿色通道，方便了很多。
熟人之间好办事，面对熟人和面对陌生人，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标准。我在乡村漫游时，有一个村子里刚好在选村官，大家全票通过的一个人，据说口碑非常好，对父母孝顺，对兄弟仁爱，而且赚了很多钱，为邻里乡亲做了很多好事。赚了很多钱，那到底是做什么生意呢？了解了一下，竟然是开了个厂，专门做假药的包装。村里人不以为忤，第一，是假药包装毕竟不是做假药本身，不算害人。第二，他是拿去卖给陌生人，又没在村子里卖。
把陌生人和熟人区别对待，是小城以及乡村最重要的人伦规范。费孝通的《乡土中国》里也写到这样的例子，“我常看见隔壁邻舍大家老远地走上十多里在街集上交换清楚之后，又老远地背回来。他们何必到街集上去跑这一趟呢，在门前不是就可以交换的么？这一趟是有作用的，因为在门前是邻舍，到了街集上才是陌生人，当场清算是陌生人间的行为，不能牵涉其他社会关系的。……商业是在血缘之外发展的。”
没有熟人，处处难行，但有了熟人，又处处是障，熟人社会就像硬币的两面，它的便利和障碍，都可以在小城医院的一场陪护里习得。
原标题：《在人情世故里读懂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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