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申请到保育园的位置，我向幼稚园递交了正式的离园申请。3月18日，小蛮参加了大班孩子的毕业式，那天我送她到学校晚了，来到学校时，学校里全是深色正装的大班孩子家长，老师们亦同，连一贯性情活泼的艾米丽老师都穿着深色西服套装。家长和孩子，在毕业纪念牌前逐一留影，门廊放满了祝贺毕业的鲜花。是日，蛮回到家告诉我，参加毕业式的时候，大家唱的歌她听过。我知道的，她说的是电影《再见了我们的幼稚园》里唱的那首歌。郑重的仪式也是强调告别的意义，尽管对于孩子会是懵懂的经验。
3月20日是蛮正式离园的日期，早晨，我如常七点多起床做便当，整理上学物品，把给老师和同学们准备的告别礼整理好放入袋子，给老师准备的是山田诗子的茶店的白桃乌龙茶，给同学们准备的是无印良品旗下IDEE SHOP出售的亚麻手帕，撞色镶边，边角织小小的动物图案。八点十分喊她起床，给她穿衣吃饭，一起牵手出门。此时早大正门附近道边早樱已经开好，去往鹤卷幼稚园的早大通り亦是春花烂漫，别致的动物铜像道边，从住处到学校短短五分钟的路程，蛮也常常停留嬉闹，我们走得总要久一点。
送完蛮，我乘地铁到中目黑的City Bakery买完面包，正准备转车到涉谷探访新的书店，突然接到电子邮件，是蛮的同学的妈妈NANA写来的，邀请我放学后，参加江户川公园的亲子野餐观樱。我随即折返，回到住处整理好野餐垫和零食，去学校接蛮。彼时刚刚12点半，因为下午有活动，孩子们大多被接走了，学校格外安静，蛮正和同学在走廊玩耍，看到我时惊讶又开心。拿好物品，和老师们告别，她还不懂得这次告别和每次放学的再见有什么不同。
幼稚园的总务主任、她的班主任、她的保育老师，在门廊站成一排，和她说，“再见了，あんゆえ酱。”她只一如既往淘气，浅绿色的圆檐帽子歪到脑袋后面，风一般冲到院子里的游戏架上攀爬，这是她每日放学必玩的，总是玩得恋恋又眷眷被我一再催促，甚至抱走才舍得离开。艾米丽一直站在门口看她，同她说话，我一再对艾米丽鞠躬感谢，突然就眼泪止不住落下。时间退回一个多月前，带她走进这所学校的时候的忐忑。其实内心充满感激。深知若没有她们的帮助，我没有可能在语言不通的异国和蛮共守一份生活，并能去做一些自己所想做的事情，努力靠近自己所想象的生活。
江户川公园告别野餐
时间向前翻阅，2015年，蛮两岁，我刚刚从全身心专注的育儿中稍有脱解。一次蛮的爸爸开车载我回家的路上，我同他说，“我想去早大读书”，我说起向田邦子也说起连城三纪彦，彼时，我在家庭的庇护里生活良久，前半生的轨迹，是从学校到学校，从父母的家到和丈夫建立的家，空长的年岁，并谈不上和真实的世界直面。彼时，我觉得这个愿望离我很远，我找不到和它连接的方式，我无法离开家庭，它是我的前半生的唯一专注和梦想。
2017年始，走出家庭，恢复工作，见到许多以往全不知的景象，似乎才初学涉世，常常心怀忧惧。2018年准备去早大访学事，2019年初成行，这其间每有艰难时，蛮的爸爸总和我说，“你觉得难，就回家。”可是，我若有不想放弃的念头，并非想有所成就，更多是不想再逃避。想凭一己之力，建设自己相信的生活。
四月初，樱花季。蛮的爸爸来东京，陪我们观樱。我们走过清晨的千鸟之渊，直走到《你的名字》立花和三叶错身而过的须贺神社，我们走过夜晚的目黑川，经历美得让人落泪的场景。在六本木的 midtown天桥看着蓝紫灯光映射下的繁华街道旁的樱花，转身红白相间的东京塔撞入眼帘。我们乘新干线去京都，我们走过二年坂，我们走过哲学小道，走过蹴上铁道，闯入平野神社的夜间酒场，这是我们认识的第16年，婚姻的第十年，经历如巨兽吞噬灵魂般的动荡的人世波动，我们始终并未放弃过保护对方的心意。
这个春天，他所到之处都是樱花满开。只隔了一周，我再去目黑川，狂风疾雨已带走半数的樱花，破败凋零。后来，我们谈到这次观樱，我和他说，你是有福气的人。
4月15日晚上，蛮的爸爸倒在玄武湖边冰冷的路面，再未醒来。
爸爸的花儿落了。
作者介绍
朱婧 现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出版个人作品：《关于爱，关于药》、《惘然记》、《幸福迷藏》和《美术馆旁边的动物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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