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后，夏天的酷热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之后几天先生对我说了几次，想在卧室里铺个席子祛暑。刚听到时还有点意外，家里的冷气明明给的那么足，怎么睡应该都不会觉得炎热。毕竟关于凉席的记忆，还停留在大学时没有空调的宿舍中。生活匆忙事务繁多，加上也不是必需品，所以在听了一耳朵后，便不以为意地搁置下来。直到那天翻王维的诗集，读到其中一句诗：“所居人不见，枕席生云烟”。一直很喜欢王维，他的诗文读了很多，可眼前的字眼却寻常而陌生，似乎从没注意过的句子，心里默念了几遍，竟琢磨出几分来自世外的幽凉之意。当时书房窗外，是夜幕降临后的万家灯火，那一刻突然觉得，盛夏已到，或许真是该铺上凉席了。
如今，席子其实已渐渐成为城市中夏日生活的装点，而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它却一直是盛夏中人们居家的良伴。竹席、草席、苇席，甚至还有玉石之类的枕席……各种材质的席子，再炎热的天气，卧在上面都会有凉意。席子带给人们的记忆，是连同睡眠一起印刻在皮肤上的。所以即便相隔多年，即便已不再必需，那亲切感也是说来就来。毕竟当时那身体碾压过席子时暗哑的吱呀声，晨起时四肢上清晰的纹路，甚至偶尔被芒刺划伤时的微痕，都曾是切身的体验。尤其盛夏的下半夜，白日残存于地表的热气终于消散，属于夜晚的清凉开始丝丝缕缕地从席子的缝隙间透上来，辗转反侧之间，皮肤上似乎也被染上了草木清香。空调电扇之类的人造电器，终究无法带给人们这源自草木本身的清凉舒适。
今天我们看席子，可能会觉得普通到可有可无。但在古代，席子却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先秦、两汉甚至更早的时期，在西方的桌椅榻凳等家具还没有传入中国的时候，即便尊贵如王侯，也都是坐在铺有席子的地面上的。所谓“席地而坐”之说，正是这么个由来，而后世包括“席位”“席设”等词，都是出自于此。而那时人们的坐法和我们如今所谓“席地而坐”是不同的，他们是两膝着地、臀部落于脚踝的跪坐。地面坚硬，这种坐法在今天看来是很不舒服的，但在当时却是人们约定俗成的社会礼仪。即便是贵族之家，最多也就是在典礼上在大席上铺一张小席，这种两层的铺法叫作“重席”。《仪礼·乡饮酒礼》中说：“公三重，大夫再重。则重席，大夫之坐。”席子的层次，也是按照坐的人地位的高低铺设的。
梅长苏示范“席地而坐”
但也有不铺的，比如《左传》中就提到：“昔阖庐食不二味，居不重席”，能被专门记上这么一笔，可见在当时，贵族不铺重席，甚至都能被竖作简朴的典范了。但再简朴也不能不铺，在古代，贵族不铺席而坐是无礼的。但也有例外，战国名将吴起昔日带兵打仗时，曾“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与士卒分劳苦”，在这里，不设席是上下风雨同舟的象征。此外，《周礼》中还有“五席”之说，这不是说铺五层席，而是按当时的礼仪，人们在大典上用“莞、藻、次、蒲、熊”五种不同质地的席子，来区别参与者的身份。
在古老的中国，许多生活用具都曾被赋予种种意味，让许多社会信息通过它们一目了然。这种种细节中也显示出社会阶层和伦理关系的森严有秩序。今天看来小小的一张席子，在过去，不止铺法和质地区分严格，就连坐法都是有讲究的。孔子就很清楚地表过态，“席不正，不坐”，说明古代席子在一间屋子中是一定要摆的端端正正的，胡乱放是不行的。《礼记》里也清楚标明：“为人子者，坐不中席”，这不难理解，就是在今天，一个场合内的座次都是以中为贵的。古代更是如此，一张席子上中间的位子是尊位，即便一张席上只有坐者一个人，如果上有父母，独坐时也不能居中而要靠边。而且身为晚辈的就算已经落座，万一有长辈进来，也要“避席”以表敬意。
四川成都出土的画像砖《讲经图》
以上言及的席子，都是作为坐具而存在的。大约发展到南北朝时，由于各式坐具的传入和改良，垂足而坐开始流行并发展起来。到宋朝，坐在坐具上便彻底取代了席地而坐。不过，席子的生命力并不会因人们坐姿的变化而减弱，因为没有电力制冷的炎夏，人们实在太需要把它铺在床上来降温了。宋代大儒朱熹就赞它说：“溽暑快眠知簟好，晚凉徐觉喜先成”，“簟”就是竹席，不到酷暑，它的重要性就格外凸显出来。江淹《别赋》里的“夏簟清兮昼不暮”，李清照《一剪梅》里的“红藕香残玉簟秋”，文人的诗文里少不了它，人们的生活更少不了它。何况它还能带来别样的浪漫，清代纳兰容若写心事：“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簟纹就是竹席留下的痕迹，哪只印在辗转反侧的古人身上呢？盛夏时分，谁的身上没有过竹席的烙印？
有渊源的物件像是有生命的，而且会慢慢和有渊源的生命联结。看到它时你会想起很多东西，就比如眼前的凉席，社会化的成分虽然没有了，但总还能给我们清凉舒适的惬意。所居人不见，枕席生云烟，王维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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