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空间 | 伍大妈种树

9月，楼前的花椒树上，一咕嘟一咕嘟的青花椒，边缘慢慢在转红。我赶紧微信伍大妈：您还在女儿这儿住着吗？快来看看你的花椒是不是该采摘了？

不多时就听有人敲门。伍大妈腕上系着小布袋子，一脸不好意思地出现了。她带给我一饭盒自家腌的四川泡菜，央求我：“树就种在你家窗前。若是路人瞧着我一个老太太摘花椒奇怪，烦劳你帮我解释一下。”

伍大妈是为了帮衬工作繁忙的儿女，离乡背井来大城市生活的老年人的典型。她大约70岁了，自从10年前女儿有了儿子，小儿子6年前又生了闺女，她就在南京和苏州两地跑，帮着照料孙辈。她是四川绵阳人，以前开小饭馆谋生。2008年的大地震毁去了她大部分的家业，幸而所有亲人都安然无恙。之后，伍大妈的老伴瞿老爹因为放不下老宅院、老泡菜坛子，放不下自己在村里留下的数十棵橘子树，就留在了老家。伍大妈也难以说服老伴儿一同移居江苏。瞿老爹衔着烟杆慢悠悠道：四川人离了故土，就像泡菜坛子离了老卤，还能泡得出好味来？等满了75岁，老婆总要回四川颐养天年的嘛，我就替她守着这个家。

伍大妈来了南京，或去了菜肴齁甜的苏州，会不会习惯？恐怕她的儿女也分不出神来思量这一问题。儿女们粗心一点，想法就很简单：对六七十岁的老人而言，不应该是有儿女的地方就是家？孙辈们渐渐也大了，上了幼儿园，上了小学，家务活也没有以前那么重。再说，与儿孙住在一起，老妈也可以享受到大城市的公共福利与医疗。过得如此安逸，老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伍大妈肯定是不满足的，否则，她也不会在小区里，四处找隙地种树。

我所居住的这个小区，是南京有名的经适房小区，体量非常之大，物管费相当低廉，每平方米1块钱的物管费，可能只够付保安和保洁的费用，不够栽花种树的。因此，楼盘交付使用后，死去的树木，物业只负责将它刨去，却没有资金来补种。

伍大妈到女儿家来生活之后，就想到要在那少了树木荫蔽的曝晒之处种树。一开始，是因为外孙想吃香椿头。伍大妈吃惊地发现，城里的香椿居然要卖到八九十块一斤，摊贩还在小把的香椿芽上，绑了好粗的草绳。伍大妈气不过，香椿，在我们四川是多泼溅的物事，香椿苗，老家后山上多的是呀！

伍大妈立刻让瞿老爹搞三五棵香椿苗快递来。伍大妈自己，扛上工兵铲，戴上线手套，趁着月黑风高，二月底就把香椿苗栽到了她看好的向阳隙地。当晚，当伍大妈拿出她画的地图，告诉女儿，她的香椿树都栽在几幢几单元的门前时，女儿惊讶道：老妈，乱栽树会挨物业批评的！即使物业不追究，那些眼尖手快的晨练婆婆，一见香椿芽长出来就掐走了，哪儿等得到采来给你外孙子吃？

伍大妈倒没想到这一点，愣了片刻才说：“咱是农民，农民的本分就是不能让地荒着。我是这么想的，总有一天，我要回四川去的，那会儿，外孙子要是想我了怎么办？留几棵树，也是念想。我也算没有白来南京这十几年。”

一席话，说得女儿动容。为了保住母亲的树，女儿特地主动去找物业部的主任协商。主任也被这样的陈情所打动，重申了在小区内自发种树“民不告官不究”的立场，说伍大妈只需征得离种树地点最近的那一两家住户的同意，不挡了人家的采光和通风，就可以。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伍大妈的树越栽越多，除了香椿，她还栽了橘子树、李子树、花椒树。为了树木的护理，伍大妈主动认了“树亲戚”，把离树苗最近的人家，发展成可以唠嗑的街坊邻居。靠着种树，胆怯的、与城市生活格格不入的四川婆婆伍大妈，在小区找到了家的感觉。年届七旬依旧能爬树的她，身腰灵活，腿脚矫健，掐起花椒两眼放光。她对我说：缺了这麻麻的味道，光是辣，走到哪儿四川人都找不到安心的感觉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