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开学季

    开学了。我们上学。

    这两个简单的句子，是1954年秋我上小学一年级时，语文课本的第一课和第二课。课文都是繁体字的，“開”字12画、“學”字16画，对于我们这些第一次认字的孩子来说，真是难于上青天。冉双印老师说：“今天你们开始来我这里上课，这就是‘开学了’。”老头儿是河北人，把“了”字读成“liǎo”。他先领着几个二三年级的同学读完课文，就手把手教我们写这三个字。我只会念，总是写不上来，冉老师握住我的小手，“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先外后里……”低声念叨着，一笔一画、三番五次，终于教会我写这三个字。

    冉老师除了教我们语文和算术，还教我们写毛笔字。那时乡下没有玻璃，用一种二尺见方的蔴纸糊窗户，师娘把一张蔴纸裁成四份，就成了我们的仿纸。冉老师手把手教研磨，手把手教握笔，我们就在仿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开学了”、“我们上学”、“学校里同学很多”……

    学校就一个老师，一间教室，没有讲台、没有黑板，只有几张破旧的长条桌子和一些凳子，冉老师围着这二十几个孩子团团转。我们读书写字的时候，他就独自坐在墙角的一个小凳子上，捧着书前仰后合地朗读，看谁注意力不集中了，就过来弹一下他的脑门。

    冉老师有一条戒尺，光溜溜的长木板上挂着一个穗子，那是他教私塾时留下来的。后来不允许体罚学生，但家长还是希望他教训一下不听话的小孩，我们只见他用过一次——教室的取暖炉子里烧的是大同的烟煤，炉子是铸铁的，上面有三个炉圈，朝下那面被熏得黑黑的。满良子淘气，一天早上，他把三个炉圈翻过来，蹭黑了女同学的裤子，她们哭了。当着大家的面，冉老师举起戒尺，因为右手写字，他让满良子伸出左手，轻轻打了一下。满良子是本村大姓的子弟，连学校都占用他家族的房子，所以他根本不怕，反而笑了起来。冉老师大喝一声：“看你不怕！”这一板大概有点儿疼，满良子才哭了。满良子是娃娃头儿，大我三岁，自从挨了打，再也没捣蛋过，每天早早地就把教室的火炉生旺了。

    因为学校只有一个老师，师娘就成了“后勤部长”，每年上冻前都要糊窗户，和关东一样，把窗户纸糊在外面。师娘用白面打好糨糊，让我们先把旧窗纸撕干净，她用刷子把糨糊往窗棂上一刷，就把整张蔴纸贴上去了。生火前，她带我们去地里搂茬子，把割过莜麦、蔴子地里的茬子捡回来，点燃烟煤正需要这些硬柴禾。每到这时，她就教我们唱歌：“绿油油的草地，两只羊儿游戏，你用角儿顶我，我用角儿顶你……”这就是我们的音乐启蒙课。

    我家离学校很远，每天中午都得带饭，师娘总是给我热饭。她偶尔做什么好吃的，也夹到我碗里一些。起初我不敢吃，蹲在炕角吃饭的冉老师瞪我一眼：“师娘给你吃，愣着干啥！”我便狼吞虎咽下去。我妈在口外常年生病，回北京边看病边做保姆供给全家，师娘知道后，格外心疼我。三九天零下几十摄氏度，农民的孩子都用一个皮筒子护手，师娘也给我做了一个皮筒子，上下学路上把两只小手往里一揣，一点儿都不冷了。

    第二年秋季升二年级时，我们忽然要到行政村的小学去读书，冉老师的小学不再办了，新老师是地区师范刚毕业的两位初师生。我们很快适应了新学校，喜欢上了新老师，把冉老师给忘了。不知是四年级还是五年级那会儿，爸爸阴沉着脸对我说，冉老师死了，可能是肺炎。我好像忽然懂了事，一个人跑到窑后的落沟哭起来。冉老师死后，师娘一个人没法生活，回河北老家投奔他们的养子去了。

    开学了。我们上学。每到开学季，看到孩子们活蹦乱跳地上学，我就想起了这两篇课文，想起了冉老师和师娘。前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知道今天的老师，能不能也像慈父慈母一样对待他们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