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艮第公爵的誊抄工让·米耶洛肖像(约1461年)手抄本不仅贵比真金,而且往往是某个修道院或其他社群阅读某部作品的唯一途径,是缮写士们几年甚至十几年伏案劳动的成果。丢失一本书不仅意味着物质财富的丧失,更意味着失去通往某种宗教或世俗知识的独一无二的钥匙。因而你或许可以理解,为什么少量对公众开放的中世纪图书馆每个座位旁都垂着铁锁链,并且诸多手抄本的扉页上写有“护书诅咒”(book curse)短语或短诗,以至于几乎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文学传统。比如完成于十二世纪德国、今藏大英图书馆的《阿恩斯坦圣经》(Arnstein Bible,手稿编号 BL Harley MS 2798)的拉丁文护书诅咒是这样写的:“这本书属于阿恩斯坦的圣母玛利亚与尼古拉斯修道院:假如任何人偷走这本书,愿他死去,愿他在煎锅里烤焦,愿癫痫和热病击倒他,愿他在刑轮上转动,愿他被吊死。阿门。”(本文中护书诅咒和诗歌均由作者从拉丁文、中古英语等译为汉语)类似地,一本制作于十四世纪尼德兰的中古荷兰语百科全书《自然之花》(Der Nature Bloeme,手稿编号 BL Add MS 11390)在一个十字形状下抄有一段“护书死亡宣誓”,说明借书者已郑重起誓,一旦借书不还,他或她本人就会死去;只有一位自称为“助产妇”的女性借阅者勇敢地在下方签了字。“还书还是不还”变成了“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
《阿恩斯坦圣经》护书诅咒页
《自然之花》中的死亡宣誓页 但中世纪缮写士或图书管理员能对潜在的孔乙己们发出的最可怕的诅咒并不是“愿他死去”,而是开除教籍或者来世灵魂永困地狱的威胁。除了海量宣称窃书者将直接被开除教籍的护书诅咒,我们还能找到这个诗意盎然但效果类似的十三世纪版本:“这本书属于罗切斯特修道院:任何人若是偷走它,藏匿它,私藏它,或损毁或刮掉或删除这条铭文,愿他的名字从生命之书中被删除”(BL Royal MS 10 A XVI);或这个想象被窃的书自己向窃书贼复仇的版本:“凡是偷书或是借书不还的人,这本书会变成蛇啃噬你,并且你将患梅毒而痛苦地溶化着死去,你的内脏将被书虫吞噬,来世你将受到地狱之火的折磨”;或这个描绘了地狱之罚并将窃书者比作犹大的十五世纪版本:“这本书由约翰·维森斯泰德……赠予牛津的兄弟们,任何人若偷偷撕下或去除这条铭文,愿他(在地狱里)感受(魔鬼惩罚)犹大用的套索或大叉子!”(BL Royal MS 8 G X)禁止偷书人删掉“铭文”(即护书诅咒)这一信息的反复出现,暗示出这些现代人看来虚张声势的诅咒在中世纪具有实实在在的威慑力,有效到了时常有偷书贼想要删去它以逃脱诅咒的程度。
护书诅咒为窃书者描绘的地狱(12世纪手稿) 马克·德罗金(Mark Drogin)出版于一九八三年的专题史《天谴!中世纪誊抄工和护书诅咒的历史》(Anathema!Medieval Scribes and the History of Book Curses)中罗列了大量形形色色的护书诅咒,其中一些以短诗的形式出现,比如这首出现在林肯郡奥尔黛特教堂一本圣仪学抄本中的、简明有力的中古英语诅咒诗:“此书为一,基督之诅咒为二/带走一者,必带走二”;或这首出自收工的誊抄工的怒气冲冲的诅咒诗:“此书已完成,安放于君前/谦卑誊抄工,不欲做评判/若拿走此书,不管他是谁/愿他永不能,得见基督面/谁若胆包天,窃取本珍卷/愿他受诅咒,暴毙马路边/谁跃跃欲试,欲将此书窃/挖掉他双眼,挖掉他双眼!”另一些则带有显著地域特色:“偷窃本书的人会在巴黎被绞死,如果没被绞死,他会淹死,如果没淹死,他会烧死,如果没烧死,他会遭受比上述更可怕的结局”;或“我起誓:谁若偷走这本祈祷书,愿他被野猪撕裂,愿他心脏被捣碎,愿他的身体沿着莱茵河被拖拽”。
一份十五世纪克罗地亚手抄本上的猫爪印在整个“护书诅咒”文学传统中,最不寻常的篇章出自“英国诗歌之父”杰弗里·乔叟之手。提起乔叟,人们首先想到的自然是他并未彻底完成的皇皇巨著《坎特伯雷故事集》,但乔叟的才智远不止于此书,他的长篇史诗《特洛伊罗斯和克丽希达》,中长篇梦幻诗系列(《公爵夫人之书》《百鸟议会》《声誉之宫》等),他从拉丁语译成中古英语的《哲学的慰藉》(乔叟用原作者的名字将他的译本命名为《波伊提乌》)和从古法语翻译的《玫瑰传奇》等译著,都是文学史和英语语言史上的无价瑰宝。他也写过许多杰出的抒情短诗,《乔叟致亚当,他的誊抄工》(Words unto Adam, His Own Scriveyne,又作《誊抄工亚当》,或简称《乔叟致亚当》)是其中相对不起眼的一首短诗,一直以来在学界得到的关注也比较少。形式上,《誊抄工亚当》只有一节七行诗(也有校勘者将该诗分为前四后三两节),尾韵押的是帝王韵(a-b-a-b-b-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