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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急,每个孩子的成长都自带剧本 | 赏读

 作家苗炜在儿子出生时,买来一个笔记本,记下了写给儿子的一封封信。在信里,他回顾自己的人生,分享所遇的委屈和快乐,把书本上和现实生活中的经验讲给他,“起初全是生命的喜悦,后来流露出了一些伤感,一些悲观。”在他看来,写下这些信,“像打开积攒多年的宝贝盒子:儿子,过来,不怕你笑话,给你看看。”读信的我们,也不啻打开了一方方小巧玲珑、暗藏机杼的宝盒。


给大壮的信五题

苗炜




那些过时的东西

有一天,在北京的奥森公园,一位老大爷大步流星,一边走一边背诵着一篇骈四俪六的古文,我跟在后面听,想从中找出一个熟悉的句子,跟了有一百米,终于忍不住上去问,您背的是什么文章啊?老大爷朗声回答:“这是《洛神赋》!”我回家立刻找出《洛神赋》看,里面有好多生字,我念都念不出来。那时候我正在给你起名字,翻了《论语》和《诗经》,那里面的好字眼都被人用滥了,要是按在你头上,别人会以为你是我爹。《论语》中有一句,君子有九思。我就想,要不你叫苗思九吧。说给你妈听,你妈说,思九?思那么多干吗?你说你一个学中文的,怎么就给儿子起不出一个好名字呢?

说来惭愧,我曾在北京一个专门给人起名字的公司打过一个月的零工,主事的那位爷据说是皇族,用五行八卦给人起名字。他跟我说,你在这儿打工,跟着我学《易经》,就相当于上研究生了。我学了一个月就跑了。《易经》那本书看着挺吓人,学几天就知道,基本上是扯淡。中国文化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听着挺吓人,儒学、国学、心学啥的,学两天就知道,基本上是扯淡。但是呢,文化的可怕之处在于,你生下来就身在其中,躲也躲不掉,像我这样崇洋媚外的人,也会翻着《论语》《诗经》找好字眼。不叫“思九”,改叫“大壮”,可《易经》中也是有“大壮”这么一卦,上为震,下为乾,天上鸣雷,君子以非礼弗履。

我小时候背过两天《滕王阁序》,也看过一点儿《古文观止》,那是因为,当年真的没啥课外读物好看。上到高一,学校里忽然要办计算机班,有华侨捐献了几台苹果二型电脑,要通过一次数学考试才能去学电脑。电脑教室里铺着地毯,进去还要换拖鞋。也是那一年,有几个同学商量着要去工体看一场演出,来演出的是什么“威猛”乐队。转过年来呢,我在一台板砖录音机里听到了一首歌叫We are the world,才知道莱昂纳德·里奇和迈克尔·杰克逊啥的。我们那时候,处在一个封闭的时空中,现在呢,我们也还在一个封闭的地方,不过,家里有了苹果电脑,也有“恐怖海峡”“绿洲”乐队的CD,书架上也有两三千本书。可是我有另一重担心,我怕你太喜欢那些时髦的东西,我怕你不喜欢那些过时的东西。

有一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你翻来覆去地折腾,不肯入睡。你妈说,快给儿子讲个故事。我没啥故事好讲,但可以给你背几句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春雨贵如油,随风潜入夜。咦,不对,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样过了几分钟,我就把我会背的几句古诗全背完了。这些诗句有平仄,抑扬顿挫,不用什么技巧就能读出一种韵律。诗人写一辈子的诗,千百年后,能被人记住一两句,就是了不起的诗人了。你睡着了,我躺在你边上想,不论你以后多讨厌文言文,也应该记住,千百年前,有一个老头儿辞官回家,他说,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还有一个老头儿,晚上睡不好觉,他说,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还有一个老头儿,感叹春天消逝,写了两句诗,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往小了说,这叫学一点儿古典文学。往大了说,这是一种文化自豪感和身份认同,我们的前辈写出这些细腻的诗句,塑造了我们的情感,塑造了我们的表达方式,当你凝望月亮、树木、河流、远山的时候,应该有几句诗垫底。

我们上高中的时候,男女同学之间喜欢互送一本《简·爱》当礼物,大概是因为题目中有个“爱”字吧。我大略看过一点儿《简·爱》,看过一点儿《傲慢与偏见》,实在不如武侠小说好看。等到上了点儿岁数,我才发觉十九世纪英国小说很有意思。我偏爱这样一类的故事:一个牛奶厂的女工,或是一个穷苦的石匠,或是一个想治病救人的年轻医生,他们的庄严理想与平庸的际遇格格不入,得到的只是一种充满谬误的生活,在凄凉中湮没无闻。年轻时读小说,总想获得一些人世间的经验,把里面的人物分成好人和坏人,心智成熟之后,我才能看到小说中的复杂性,领略小说家知人论世的洞幽烛微。

假设有一天,你到英国乡下去喝一顿下午茶,在座的是几位英国女作家。勃朗特三姐妹可能不太爱说话,奥斯汀小姐会显得和气一些,但她常常言在此意在彼,不掌握反讽就领会不了她的意思。在这几位老小姐面前,一定要特别诚实,能够掌控自己生活的人,时时刻刻都说实话。座中有一位男人婆似的小姐最难对付,她有个男人的名字,叫乔治·艾略特,聪明,又有同情心,偶尔也会出言讥讽,和她聊天,千万不要轻浮地评价他人或自以为是发表什么观点。观点恰如屁眼,每人都有一个,还觉得别人的臭。她会让你更深刻地思考究竟什么叫作“道德”,这不是被人灌输进去的是非观念。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能否坚持做对的事,这是一种极沉重的道德责任。她最有名的那本小说叫《米德尔马契》,是真正写给成年人看的。你爹看了五十多本亦舒的小说,才看到《米德尔马契》,继而明白一个道理:许多流行的东西是纸币,而一些过时的东西是黄金。

我再试着给你讲一个古老的故事,两千多年前,底比斯王国的俄狄浦斯得知自己弑父,罪孽沉重,因此离开王位,客死他乡。他留下二子二女。两个儿子为争夺王位打了起来,波吕涅克斯攻城,厄特克勒斯守城,结果两个人都战死疆场。克瑞翁继承王位,为了惩罚王国的叛徒,警戒臣民,颁布一道指令,不得埋葬波吕涅克斯。国王的这道命令,违背神律。神要求任何死者的尸体都应该得到掩埋,未能入葬者,其灵魂是不洁净的,会得罪冥王和天神。安提戈涅挑战国王的律法,遵从神律埋葬了她的哥哥。因此,国王克瑞翁将安提戈涅关进山上的墓穴。安提戈涅的未婚夫,克瑞翁的儿子海蒙殉情自杀,他的母亲也为失去儿子而死。这是古希腊的一出悲剧,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人们的生活离天神更近一些,他们没有电视机,夜晚的天空就是他们的电视,那里的剧作家望着天空,写下这样的故事,演给人们看。两千多年后,我还能看到不同版本的《安提戈涅》上演。国王的指令是不是尘世间最高的法律呢?是否更高的天条不可违背?这个故事到底有什么意思,我还没法儿给你讲清楚。可我想让你看一看古希腊的悲剧,这些戏能唤起一种崇高感。

在你长大的过程中,你会看到很多庄严的仪式,看到这些庄严仪式中有一些滑稽的味道。如果不断放大这种滑稽,你就会把所有崇高的东西都消解掉。法律好像不那么庄严,军人好像也没啥荣誉感,宗教愚昧可笑,眼中所见的都是卑微的事物,慢慢也就只做那些卑微的事。人的高尚寄托丧失了,尊严感也就丧失了,我们不再相信自己身上更严肃的天性,心灵中更加美好的冲动全部减弱了。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地方,崇高感的缺失最为严重,你得自己想办法去获得这玩意儿,看古希腊的悲剧也许是一个办法,听巴赫的音乐也许是一个办法。相信我,崇高感这东西,不容易被唤起,却会飞快地退去。你总要找点儿什么东西,保证能从大脑中时不时地分泌出来一点儿崇高感。那玩意儿能让你过得更美。

长久凝视

几个月前,我还不知道什么叫黑白卡。那是一种黑白两色的方形卡片,印着各种图案,新生儿看到的世界是一片模糊,黑白反差的图片才会刺激他的视觉发展,拿着黑白卡,放到婴儿眼前,他会注目观看,把卡片移开,他的目光会追随那图片,运气好的话,他会长久凝视。我买回一套黑白卡,拿给你看的时候,总忍不住加上旁白:水桶,这是水桶;勺子,这是勺子;熊,bear;山羊,这是山羊。这样念叨着,忽然想起,以前我采访过一个儿童文学博士,他说,图画书本质上不是让孩子用来认字的,读图也并不比读文字简单,他拿出《七只瞎老鼠》这本书,一边展示,一边向我解释:第一页为什么用黑色?是模仿盲人的那种感觉。为什么不直接画老鼠,只是画老鼠的尾巴?是为了增加悬疑的气氛。很多图画书大人觉得不值得买,就是因为上面没几个字。可是,图画书带给孩子的观察能力和审美能力,是没办法用语言来衡量的。想起这番话,我就认真看了一遍黑白卡,卡片上那一张张黑白剪影,匀称,准确,一套卡片也可以算是一本画册。

我无法感知婴儿眼中的黑白世界,只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色彩明亮的图案非常罕见。那时候小孩子会收集糖纸,还有烟盒,还有瓷片,白色的瓷片最常见,等级最低,乳黄色高级一点儿,而墨绿色和朱砂色等级最高。我在我家书柜里找到一本宝书,叫《各国概况》,前面几十页,全彩印刷,印的是各个国家的国旗,我翻来覆去看那几十页,其实对遥远的苏丹、也门没什么兴趣,只是觉得红、黄、蓝、白、绿以不同形状变换组合,犹如一张张彩色卡片。现在这本《各国概况》上册还在我手边,前面的彩页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张还粘连着,一面印的是秘鲁、玻利维亚、智利的国旗,一面是澳大利亚、西萨摩亚、瑙鲁、汤加的国旗。这本书带给我的好处是,奥运会开幕式上,各国运动员入场时,队列前的国旗我并不感到陌生。

然而,我总想,如果小时候我能在书架上找到一本全彩印刷的《艺术的故事》,那是不是会更有收益呢?贡布里希说,大多数人喜欢在画面上看到他在现实中也爱看的东西,他还说,对于某物美不美,鉴赏的趣味大不相同。在黑白卡之后,我很快为你囤积了一堆绘本,其中有一套给孩子看的艺术史,还有一本书,题目叫《艺术中为什么有那么多光屁股的人》。等你多看了一些画,你就会对书中的问题感兴趣——艺术家互相抄袭吗?抽象画怎么区别正反?艺术品为什么那么贵?草间弥生画的那些圆点到底有什么意思?

我上到高中的时候,才买到《世界美术》杂志,大概是视觉上的历练太少,我喜欢那本杂志上介绍的墨西哥画家里维拉,还有西班牙画家达利,即便那杂志彩页粗糙不堪,里维拉和达利的画作也能给我足够的刺激。要过很久,我才学着欣赏莫迪里阿尼和雷诺阿。也是在高中的时候,我看到《渴望生活》,知道有一位画家叫凡·高。看到《月亮和六便士》,知道有一位画家叫高更。那时候,我错以为,欣赏艺术就是知道一些艺术家的生平。好多年之后,我在纽约MOMA看到凡·高的《星空》,体会那一幅小画如漩涡一般,越是凝视越感到眩晕。然而,看到伟大画作的体验并不总是美好的。有一次,在普拉多美术馆,一位专业的讲解员给我们讲述戈雅的黑色壁画,老戈雅怎样陷入疯癫的状态,这些画作怎样由戈雅的寓所移入美术馆。她讲得非常好,好到让我感到不满足,我感到不满的是,我无法从一个画家的角度来感受那些笔触。有一个伟大画家讲素描的要义,说手中拿着一支铅笔看到的世界,和手中没有铅笔看到的不一样。我手里拿不起一支画笔,所以我看到的东西总和画家看到的不一样。我心里总有一些空洞的词汇和概念,它们缺乏质感。

有一本小说,讲一个男子在普拉多美术馆里号啕大哭,引来了所有的保安,那个大哭的男子或许有深刻地体验艺术的能力,而冷静的旁观者或许没有那种能力。我不知道小说里痛哭的男子是不是在看戈雅的黑画,反正我在戈雅的画作前,感到不满足的正是没有获得艺术体验的能力。

这种能力是什么样子呢?我试着讲一下。二十多年前,我在二环路边上骑车,一侧是护城河,一侧是安德路公园,正是深秋,公园里的树木是色调不一的黄色绿色和红色,风吹过,落叶纷飞,我长久凝视那片树木,心中有强烈的愿望要用油彩把眼前所见的场景画下来。我不会画画,但我知道,只有一笔一笔的勾勒,一点一点的涂抹,才能让那种出神的凝视延续下去,那种出神的凝视带来一阵阵快乐的波浪,让你心绪激荡又倍感宁静。这世间有诸多的美和创造,会让你长久凝视。




纸上写的希望

你出生的时候,我买了一个笔记本,想用它来记录育儿心得啥的,实际上,我每天记下的不过是你几点吃奶几点拉屎。躺在月子中心的时候,我给你写了第一封信,我最不喜欢我爹跟我唠叨了,不料想我跟你唠叨了这么多。我读了一本育儿书,上面说,父母应该回顾自己的成长过程,我们经历过的问题,可能在面对孩子的时候重演。所以呢,我给你写的信,有一大部分内容都在说我自己,想从我的童年经历中挖掘点儿什么。

有一位作家说,我们记忆最精华的部分保存在我们的外部世界,在雨日潮湿的空气里,在幽闭空间的气味里,在炉火生起的芬芳里,在每一个地方,只要我们的理智视为无用加以摒弃的事物又重新被发现,那是过去岁月最后的保留地。的确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回忆中被重新发现了。我小时候住的那个房子,门前有一个小院,院子里有一架葡萄,有几棵向日葵,有一片指甲花,有一扇歪歪扭扭的木栅栏门。我在那一片向日葵中间的土地上挖了一个坑,埋下去几块砖,盼着能长出更多的砖。我爸爸说,有了足够的砖头,我们就能盖一间小厨房了。那几棵向日葵,对我来说,像一片茂密的林子,我站在当中,望着家中的灯火。那是我第一次从外部打量我的家。有一个下午,天降大雨,雨水从外面灌到屋里,我和我奶奶用土簸萁往外淘水,淘出去多少水,就还有多少水灌进来。天色灰黑,大雨没有停歇的意思,砸到地面上,激起无数的水花,我赤着脚,为这个异常天气而兴奋。等雨过天晴,我们找来了好几块砖头,砌了一个高高的门槛,抹上了灰色的水泥,平整漂亮,再也没有雨水灌进来。

那时候我已经能辨别每一户人家不同的气氛。我大姑家过于严肃,一进门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大玻璃瓶子,装着白开水。还有白色钩针桌布,垂下流苏。里屋两张床非常整洁,像是没人睡过。我和我爹在那里总是待不到半小时就告辞。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去二姑家,要坐火车到良乡站,再走上四十分钟,路上能看到田地,二姑总给我们准备红薯和玉米,不断有哥哥姐姐嫂子姐夫来打招呼,他们都住在那个村里。

姥姥家住在白塔寺,寺庙整天大门紧闭,只能远观巍峨的白塔,上面有大大的铜铃,风吹过,就叮叮作响。从和平里南口坐13路汽车去白塔寺,那是我最熟悉的一条线路,地坛、雍和宫、国子监;北新桥路口有一个冷饮店,里面卖杏仁豆腐;十二条那里有一个火车售票处;然后是张自忠路、宽街、地安门、北海、厂桥、平安里、西四。姥姥家门口有一棵枣树,到夏天,舅舅拿着一根竹竿打枣,院子里还有一棵杏树,却从来没有果实。有许多盆栽的鲜花,有大石榴,有一个金鱼缸。姥姥总给我烙肉饼吃,还有一种特别的食物叫咯吱盒儿,用面粉、胡萝卜丝和白萝卜丝做的,只有春节能吃到。腊月二十八,姥姥就会炸好多咯吱盒儿,用几个脸盆装着。许多个除夕夜我是在我姥姥家度过,她张罗一大桌子菜,吃完饭放鞭炮,看春节晚会。到了后半夜,我们几个孙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姥姥就守在八仙桌前。我睡眼惺忪地问,姥姥还不睡觉啊。姥姥说,你们睡,大年三十我要熬一宿。姥姥家像是一个乐园,可那里慢慢变得冷清了,枣树和杏树都死了,花儿也没了,只剩下一架葫芦。

城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原来的家,我大姑的家,我二姑的家,都消失了,变成一栋栋陌生的楼房。父母家里还留着一张老旧的餐桌,电镀的桌子腿儿还是那么亮,餐桌上堆着越来越多的药盒子。那个给我安全感的家,那个温暖的家,变得有一些压抑。我长大了,要有自己的生活了。我想要过一种不同于父辈的生活,有个性的、浪漫的、不那么负责的生活。我做到了,后来才认识到,这样的生活很容易。而那种夫妻和睦老人健康儿女快乐的看似平常的家庭生活是最不容易的,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和耐心。

我是学着当爹,你妈也是学着当妈。我们要做传统的中国家庭里的儿女,同时学着做西式的讲究平等的父母。我们会给你一个舒适的家,力求体面一点儿,讨你欢心,也让自己开心。家里有花,挂上我们喜欢的画,有餐具,水晶和瓷器,有小三轮车,滑板,有琴。我们努力给你营造一个好的环境。有一本育儿书是这样说的,不要像一个木匠似的对待孩子,总想把他打造成一把椅子或者一个凳子,要当一个园丁,给孩子一个好的环境,任由他自在地成长。这就是所谓“木匠与园丁”的理论。老一辈人总是要当木匠,我小时候犯了什么错误,你爷爷就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我不会对你说这样的话,我希望你时刻都能感到家是安全的,父母是爱你的。遇到什么事,我们都会帮助你,不要有任何疑虑。当然,我也知道,你长大以后,有些事情不会和我们说了,有些东西会与我们的期待相反。不过说实话,我还不为这些焦虑,我现在每天都很高兴,听你学会了一个新词就高兴,跟你一起泡在浴缸里就很高兴。这是一种动物似的快感,人呢,和一群耗子也没什么区别,总要穿过迷宫,去找放在出口的蜜糖。

有一天晚上,我没睡在你身边,半夜听到你大哭。跑过去一看,你妈抱着你站在地上,你满嘴是血,床单上也有一摊血。你从床上掉下来了,床边搁着一个落地灯,底座是铁的,你摔在那上面了。你妈一边踹我,一边安抚你。她说,你的牙摔掉了。你紧紧搂着妈妈不撒手,我们给你披上一件外套,抱着你去医院。到了医院,进了急诊室,你娘把你按在床上,医生检查了一下,说只是嘴角磕破了,估计会肿两天。医生给你清理伤口,妈妈问,我儿子多疼啊,有什么药吗?医生说,疼肯定会疼,吃两个冰激凌就好了。我听了这话就放心了。随后的两天,你的脸真的肿了起来,看上去是歪的,我下班回家,你就歪着脸仰望着我,让我抱。我又是心疼又觉得可乐。

我刚参加工作那年,认识了你黄大爷,他刚得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每天精神抖擞地工作,给儿子挣奶粉钱。嗖地一下,二十多年过去了,前些日子我碰见黄大爷,他说两个儿子都大学毕业了,一个要去日本留学,一个要去英国留学。其中一个儿子,暑假去看摇滚演出,大概是郊外的音乐节,现场用围栏围着,小伙子翻越围栏去买水,不小心撞到铁栅栏上,把牙磕掉了一块,所以出国留学前要先去补牙。黄大爷说这段的时候,龇牙咧嘴,像是自己的牙被磕掉了一块似的。我能体会父母对儿女身体发肤的关爱与怜惜。可孩子总是会摔跟头,总是会遇到点儿麻烦,那就摔得轻一些吧,吃两个冰激凌就能好。能避开那些特别大的噩运,就是最好的运气了。

我这些信,起初全是生命的喜悦,后来流露出了一些伤感,一些悲观。我遇到过一些委屈,也遇到过许多快乐,我没经过什么大事,不过看了几本文学书,我把书本上的经验和现实生活中的经验讲给你,像打开积攒多年的宝贝盒子:儿子,过来,不怕你笑话,给你看看。这些信里说的,似乎有前因后果,有逻辑链条,青少年时的遭遇影响了后来诸如此类的,可真实的人生不是这样的,它缓慢,混乱,没有那么强的逻辑,有很长一段时间摸索不出答案。我能清楚地记得十六岁、二十四岁、三十多岁时以及四十岁以后的不同的迷茫。我有点儿老了,其中一个特征就是,对我来说,悬念越来越少。以往,一个好电影一场球赛,对我都是悬念,我特别想知道它怎么发展。现在我不太关心了。我最关心的是你,你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你会喜欢幼儿园吗?你会喜欢读书吗?你狼大爷说,别瞎操心,孩子都自带剧本。我特别想知道,你的那个剧本是怎么发展的。

有一部电影里有这样一句台词,“希望”是个好东西,没准儿是最好的东西。我相信,在你的剧本里,你会写下成千上万的希望。但在这些信里,我一直避免使用“希望”这个词,因为不加控制的话,这个词就会被我用上一百次甚至更多。我的确是满怀希望的,每一个心底的希望,伴着更多无声的祈祷。生机勃勃又小心翼翼。

苗炜

1968年生。著有《星期天早上的远足》《寡人有疾》《面包会有的》《让我去那花花世界》等。现居北京。



选自《给大壮的信》
译林出版社2019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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