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博格·巴赫曼 诗选

巴赫曼诗选

英格博格·巴赫曼/著    贺骥/译

延期的时间（1952）

 

更加艰难的日子即将来临。

在规定撤销之前

延期的时间在地平线上显现。

不久你就得系上鞋带

把恶狗赶回沼泽地庭院。

因为鱼的内脏

在风中已变冷。

羽扇豆灯光芒黯淡。

你的目光在雾中滑出第一道轨迹：

在规定撤销之前

延期的时间在地平线上显现。

 

在那边你的情人沉陷于沙丘，

沙丘围绕着她飘逸的秀发升腾，

它打断了她的话，

它命令她沉默，

它发现她必死

每次拥抱后

她情愿别离。

 

不要环顾。

系上你的鞋带。

把恶狗赶回去。

把鱼扔进大海。

灭掉羽扇豆灯！

 

更加艰难的日子即将来临。

 

桥（1952）

 

风绷紧了桥前的绸带。

 

在横梁旁

天磨碎了最深的蓝。

在这边和那边我们的影子

在光中变幻。

 

米拉波桥₁……滑铁卢桥……

这些名桥怎能忍受

无名者通过？

 

在没有信仰支柱的

绝望者的敲打下，

群鼓觉醒于河中。

 

所有的桥都很孤独，

荣名对它们而言很危险

正如对我们，但我们以为

我们感觉到了星斗

在我们肩上漫步。

而在流年的落差之上

我们没有梦的穹窿。

 

我们最好接受河岸的委托

从此岸到彼岸，

担任日间看守，

不让有资格的人剪断绸带。

因为他能在雾里抓到

阳光之剪，当太阳令他目眩时，

下降的雾就会围绕着他。

 

注1.米拉波桥（Pont Mirabeau）：横跨巴黎塞纳河的大桥，建成于1896年，全长173米。滑铁卢桥（Waterloo Bridge）：横跨伦敦泰晤士河的大桥，建成于1817年，全长381米。

阴郁的言语（1952）

 

和俄耳甫斯₁一样我

在生命的琴弦上演奏死亡

面对大地的美丽

和你天仙般的眼睛

我只会叙说幽冥。

 

别忘了，那天清晨

你的床还沾满露水

石竹在你的心旁

安睡，你突然看见

幽暗的河

从你身边流过。

 

沉默之弦

绷在血波上，

我抓住你的发音的心。

你的鬈发变成了

夜的幽灵飘发，

冥府的黑色雪花

覆盖你的脸颊。

 

我不属于你。

我们俩都在抱怨。

 

但正如俄耳甫斯

站在死一边的我了解生，

你永远紧闭的双眼

在我的感觉中变蓝。

注1.俄耳甫斯（Orpheus）：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歌手和竖琴师，其歌声和音乐能感动顽石，曾入冥府寻找亡妻欧律狄克。据传他是古希腊神秘宗教俄耳甫斯教的创始人。原诗中的形容词“dunkel”是一个多义词，有“阴暗的”、“阴郁的”，“可疑的”、“模糊的”、“晦涩的”和“神秘的”等词义。

早到的中午（1952）

 

初夏椴树悄悄变绿，

从遥远的都市转过来，白天的月亮

闪着微光。已是中午，

阳光在水井中晃动，

童话鸟在碎片下抬起

受伤的翅膀，

因扔石头而变丑的手耷拉着

伸进苏醒的庄稼。

 

德国的天染黑了地，

它的被枭首的保护神在为仇恨寻找坟墓

并递给你心之碗。

 

一丝痛苦飘逝于山丘。

 

七年后

你又想起往事，

站在门前的井边，

切莫俯视最深处，

你会看见恐怖场景。

 

七年后，

在停尸房，

昔日的刽子手举金杯

饮尽美酒。

你垂下眼帘。

 

已是中午，铁

在炉灰中弯曲，旗帜

在荆棘丛上升起，鹰

依然禁锢在

旧梦的山岩上。

 

瞎眼的希望还蹲在阳光里。

 

快为希望打开枷锁，领着它

走下山坡，用手遮住

它的眼，以免阴影

烧焦了它！

 

德国的地染黑了天，

就在细雨的夏季听见云之前，

云在搜索词语并用缄默堵住火山口。

 

低声说出，不可名状的痛苦，在越野：

已是正午。

 

夜间飞行（1953）

 

天宇是我们的田地，

在马达的汗水中耕耘，

面对暗夜，

投入梦幻力——

 

在骷髅地₁和柴堆上做梦，

在世界屋顶下，它的砖瓦

被风搬走了——下雨，下雨，下雨

众蝙蝠在我们屋里和磨坊里

盲目飞翔。

谁住在那里？谁的手干净？

谁在夜里发光，

一鬼为群鬼把路照亮？

 

在钢质羽毛₂的保护下，仪器

审问空间，计时钟和刻度尺

审讯云林，我们心中的爱

掠过被遗忘的语言：

短，长长……冰雹

击打耳鼓有一小时之久，

耳朵怀着反感倾听并克服我们。

 

太阳和地球并未沉落，

两个天体仍在运行只是看不见而已。

 

我们从某港口起飞，

返回港湾毫无意义

货运和捕鱼也不重要。

印度香料和日本丝绸

属于商人

如鱼入网。

但能闻到一种

飘在彗星前面的味道，

而空气的织体

已被陨落的彗星撕碎。

孤独者的处境

令人惊诧。

仅此而已。

 

我们飞走了，修道院一片空寂，

由于我们的容忍，修会既不救世也不教诲。

行动不是飞行员的事。他们心目中

只有基地，他们在双膝上展开

世界地图，了无新意的世界。

 

谁活在下方？谁在哭……

谁丢了房门钥匙？

谁无床安眠，谁睡在

门坎前？黎明时，谁敢阐释

天边的鱼肚白：请看，在我的上空……

当河水重新冲击磨坊的水轮时，

谁敢想起黑夜？

 

注1.骷髅地（Schädelstätte）：即“各各他”。地名，在耶路撒冷城北。耶稣在此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中世纪时骷髅地是处决死刑犯的刑场。柴堆（Scheiterhaufen）：中世纪时用于烧死被判处火刑的女巫和异教徒的木柴堆。

注2.钢质羽毛（Stahlgefieder）：源出古希腊神话。在阿卡迪亚提姆法洛斯湖畔，栖息着一种凶猛的怪鸟（Stymphaliden），它们长着铁喙、铁爪和铁翅，能用铁羽毛射杀人和动物。

 

游戏已结束（1954）

 

亲爱的哥哥，我们何时造只木筏

顺流而下漂入碧落？

亲爱的哥哥，货物太大

不久我们会沉没。

 

亲爱的哥哥，我们在纸上画

万国和铁轨。

小心，就在这些黑线前

你会被地雷炸飞。

 

亲爱的哥哥，我想被绑在

木桩上大喊大叫。

但你已骑马闯出了死亡谷

我们于是一起奔逃。

 

醒于茨冈人营地醒于大漠营帐，

沙子在我们的发丝间流淌，

你我的年龄和世界的年龄

不能用岁月来度量。

 

不要受狡猾的乌鸦、黏糊糊的蜘蛛手

和灌木丛中羽毛的欺罔，

也不要在懒人国里吃饭喝酒，

平底锅和瓦罐中装的是假象。

 

谁在金桥边还会说

红榴石₁仙女的话，谁就是赢家。

我必须告诉你，花园中

残雪已融化。

 

许多许多石头磨破了我们的脚。

一块石头有疗效。我们要和它一起欢蹦，

直到孩子王含着他的王国的钥匙

来接我们，我们将歌颂：

 

美好的时光来了，正值枣核发芽！

跌倒者有翅膀。

紫花洋地黄为穷人的裹尸布镶边，

你的嫩叶落到我的印章上。

 

亲爱的，该上床睡觉了，游戏已结束。

踮起脚尖。白衣鼓起。

父母说，屋里开始闹鬼

当我们在睡梦中交换气息。

 

注1.红榴石（Karfunkel）：一种火红色的宝石。红榴石在童话中具有魔力，它能使佩戴者隐形。

一国、一河、众湖（1956）

 

其一

 

有个人要学会害怕

他离开了有河与湖的祖国，

我数着他的足迹与呼吸之云，

因为风会吹走所有这些线索。

 

数完了停止——他的足迹和众人相同

人的命运相似，奥德修斯的流浪₁。

但他知道，羊在哪里吃草，

哪里就有群狼发出恒星的目光。

 

就在波浪把他带走使他痛苦之前，

他觉得波浪就像清晰的字迹，

浪在湖中激荡浪摇动摇篮，

他的星座透过云雾俯视那孩子。

 

他摇树踢空坚果，

他建议丸花蜂发出尖锐的蜂鸣，

他觉得星期天比钟声还甜美——

每天都是星期天，失去的光阴。

 

他把手推车拉出变软的轨道，

并非想让车轮更轻松地运转，

首次山岩崩塌引起人们惊叫，

水把惊叫声传递到湖岸。

 

七块岩石变成了七块面包，

当他怀着疑惧逃进暗夜；

他穿过薄雾边走边给

身后的浪子撒面包屑。

 

请记住！现在你已知道：

忠诚者会在曙光中回到家园。

哦延期的时间，留给我们的时间！

被遗忘的旧事，拨动了我的心弦。

 

注1.奥德修斯的流浪（Odyssee）：荷马史诗《奥德赛》描写奥德修斯在特洛伊城陷落后返乡途中十年的流浪经历。泛指长期漂泊或精神上的艰难历程。该组诗描写的主要对象是巴赫曼的故乡奥地利克恩滕州，州内有德拉瓦河、沃特湖和维森湖等水域。

 

其四

 

史前我们有另一种躯壳，

你是狐狸，我披着鸡貂皮；

太古时我们是雏菊

长在大雪覆盖的西藏谷地。

 

我们栖身于晶体，无光，永恒

在最初的时刻极度兴奋，

我们感到生命的颤栗，

开花，最初的意识给我们授粉。

 

我们在奇迹中游走

脱旧衣穿新衣。

我们从新地汲取力量

不再屏住呼吸。

 

我们轻如燕，重如树，

勇如海豚，静如小鸟。

我们死了，活着，时而为人

时而为物。（不可能自在逍遥！）

 

我们善变，总是欣然

进入每一种形体。

（我从不对人说，你对我意味着什么——

犹如温和的鸽子对粗糙的岩石！）

 

你爱我。我爱你的面纱，

遮蔽肉身的亮丽外衣，

无好奇心我留你过夜。

（即使你爱我，我也不愿看见你！）

 

我们进入那个有清泉的国家。

找到了证件。全国风光壮丽

无限辽阔，我们热爱它。

你的扇贝手上还有空地。

 

其五

 

谁知道，何时他们划定了国界

拉起了带刺铁丝网绕着松树？

山溪踩灭了导火线，

为推销炸药狐狸爬出了洞窟。

 

谁知道，他们在山脊和山顶上找什么？

一个词？我们已把它藏在嘴里；

它在两种语言里的发音都很好听，

它会和另一个词配对，当我们缄默时。

 

在别处，关口的拦道木已放下；

在此地，人们互致问候分享面包。

人人都携带一片天和一袋土

为了弥合疆界重归完好。

 

尽管在巴别₁世界已紊乱，

你的舌头被拉长，我的被弄弯——

走过犹大₂的幽灵

还在发愚弄人的送气音和唇音。

 

自从名称把我们推入事物

我们发明符号，做标记，

雪不仅是上天送来的白色货物，

而且是沁人心脾的静谧。

 

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但我们有分离感：

在相同的空气中我们感觉到相同的切割。

只有绿色边界和气流的边界

能在夜风的脚步下愈合。

 

但我们要谈论界限，

每句话都有边界：

由于思乡我们将越界

并与每个地方保持和谐。

 

注1.巴别（Babel）：古代地名，即巴比伦城。据《旧约·创世纪》，挪亚的后裔东迁到士拿时，见到一片平原，便在那里筑城，并要建一座通天塔。上帝于是变乱世人的语言，使他们无法合作，巴别塔工程最终半途而废。

注2.犹大（Judäa）：又译“朱迪亚”。古代中东的一个地区，包括今巴勒斯坦的南部和约旦的西南部地区。希伯来王国分裂后，大卫家族在此建立犹大王国（前937—前586）。前63年，罗马大将庞培攻占犹大。前37年，希律被任命为犹大王。公元71年，罗马皇帝苇斯巴芗设立朱迪亚行省。

 

其八

 

（我没有虚构这些湖

和这条河！谁还知道这座山？

你迈着大步穿越一个国家，

你还信任善良的小精灵吗？

 

方位？在哪里转弯？

你还在问？！快坐上你的烈性双驾马车，

巡行地球，和泪珠一起滚动

周游世界！你永远到不了彼岸。

 

谁在呼唤，令我们毛骨悚然？

颠茄颤动在热耳旁。

血管因过分宁静而叫嚷。

丧钟摇晃在门的上方。

 

乡村模糊的玻璃窗、羔羊、

疮痂和养老财产与我们何干？

嘴和眼见异思迁。

我们获得了永久的形象。

 

马和褐云与我们何干，

还有飞狼，鬼火，勇士的号角。

我们实现了另一些目的，

另一些障碍使我们跌倒。

 

月亮和星斗与我们何干，

我们的额头变暗、变红！

见证了最美国家的衰亡

我们把它装入心中化作梦。

 

法则何在，秩序何在？我们凭什么

理解叶子、树木和石块？

只有美的语言能使万物在场，

只有纯粹的存在……）

呼唤大熊座（1955）

 

大熊座，快下来，毛簇之夜，

乌云毛皮兽睁着老眼，

闪烁的星眼，

钻出灌木丛闪现

脚掌有钩爪，

星爪，

我们小心守护羊群，

但被你迷住，我们不信任

你疲惫的胸肋和半裸的

尖牙，

老熊。

 

一颗球果：你们的世界。

你们：球果上的鳞片。

我推球滚球

从泰初的冷杉

到末日的冷杉，

我嗅它，含着它

用熊掌抓紧它。

 

你们害怕或不害怕

快把钱扔进捐款袋

对盲人说句好话，

让他用皮带拴住熊。

烤全羊时要加香料。

 

这头熊有可能

挣脱，不再威胁

而是扑向众球果，从冷杉上

掉落的果实，大翅果，

从天堂坠落。

多年之后（1955）

 

时间之箭轻轻搭在太阳弓上。

当龙舌兰从岩石中长出，

在它上方你的心将在风中摇晃

并与时间的目标同步。

 

一个影子掠过亚速尔群岛₁

你的胸膛是颤动的褐虾。

如果死亡投身于瞬间，

你就是耀眼的玻璃，贴近它。

 

如果被宠坏了的大海擅长发光，

它就会为了一滩血提高海平面，

多年之后龙舌兰将开花

岩石会保护它免遭狂潮的席卷。

 

注1.亚速尔群岛（Azoren）：北大西洋中东部的火山群岛，包括圣米格尔等九个岛屿和一些岩礁。多地震。居民主要是葡萄牙人后裔。

Bachmann with Celan

在介入现实与乌托邦幻想之间摇摆

——评英格博格·巴赫曼的诗歌

文/贺骥

一．介入诗和乌托邦诗学

 

奥地利作家英格博格·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1926—1973）是二十世纪最优秀的女诗人之一，评论家约阿希姆·凯泽将其诗歌誉为“当代德语抒情诗的高峰”。巴赫曼生前发表的诗集有《延期的时间》（1953）和《呼唤大熊座》（1956）。1978年克里斯蒂娜·柯舍尔等人编辑出版了四卷本的《巴赫曼作品集》，第一卷收录了她的大部分诗歌。2000年，巴赫曼的妹妹伊索尔德·莫泽尔和弟弟海因茨·巴赫曼编辑出版了巴赫曼诗歌遗著《我不知道有个更好的世界·未发表的诗歌》。2002年，柯舍尔等人对1978年的诗歌版本进行了修订和增益，隆重推出《巴赫曼诗歌全集》。

由于诗风的相似，巴赫曼和策兰并称为战后德语诗坛的双星。巴赫曼的诗歌大多为充满隐喻和象征的自由诗和格律诗，这些诗歌洋溢着过度的感性和知识分子的智性，其语言细腻而较完整，闪烁着生动的警句和新词，富于语言表现力、形象性和音乐性。她力图使诗歌成为“文字、声音和图像的对话”，通过音韵使诗歌“分享一种世界性语言，”并以明码和密码相结合营造一种朦胧美。她提倡一种与策兰的“封闭诗”不同的、介于显白和隐晦之间的“隐微诗”诗学：“言语，成为我们的心声吧，/自由，清晰，美好。”作为“四七社”那一代人，她的诗歌充满了道德力量、文明批判、文化批判、不顺从主义和女性主义倾向，探讨了普遍的人生问题（尤其是现代人的生存危机和生存恐惧）和战后德国的现实问题（军国主义和资本主义复辟）。巴赫曼凭其语言优美、意象朦胧的诗歌为德语“封闭诗”和“介入诗”的发展作出了独特的贡献，并给二十世纪的世界诗歌以有益的启迪。

德国批评家霍霍夫和翁泽尔德认为巴赫曼的诗歌充满了感性和智性，以精美的语言表达了诗人隐秘的内心渴望，堪称“伟大的纯诗，”即自律的、自我目的的、摆脱了意识形态和倾向性的诗，只以纯粹的词语艺术为指归的诗。然而只要我们细读巴赫曼的诗歌文本，就会发现这种评价不太符合事实。巴赫曼本人也反对批评家对其诗歌作出的唯美主义阐释，她认为唯美主义的艺术享受是“一种使艺术变得无害的预防药”，要求文学应具有“一种严肃的、令人不快的、力求改变世界的精神”。在《论诗歌》一文中，她以内莉·萨克斯的诗歌《无罗盘》为例，强调诗人应该表达对现实生活的真实感受：“诗不是一种姿态，而是一种出自痛苦经验的激动。”她要求诗人以新语言和新思想介入现实，达到认识世界和改善道德的目的：“我们可以用新语言来对付现实，如果新语言能够促进道德和推进认识，而不是只致力于语言本身的革新，似乎语言本身就能够带来认识和表明从未有过的新经验。”

巴赫曼一方面竭力用陌生化的语言唤起历史记忆和针砭时弊，另一方面又试图用奇丽的新语言塑造一个语言乌托邦和审美乌托邦，一个和黑暗现实相对立的、万物和解的幻想世界。她在《作为乌托邦幻想的文学》一文中写道：“文学是一种不断得到修正的愿景，在这种愿景中我们保留一些事实并删除另一些事实……文学只是把自己看作对劣质语言的千重和数千年的违背，因为生活只拥有一种劣质语言，所以文学创造一种语言乌托邦以与生活相对立，这种文学，无论它和时代及其劣质语言保持着怎样紧密的联系，它都值得赞美，因为它充满绝望地奔向语言乌托邦，正因为在路上，它才成为人类的荣耀和希望。文学最粗俗的和最矫饰的语言还在分享着一个语言之梦；每个单词、句法、套句、标点、隐喻和象征都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我们的表现之梦，永远也无法完全实现的表现之梦。”

在《问题与假问题》一文中，她谈到了文学激起愤怒和引发憧憬的功能：“诗如面包？这块面包必须在齿间格格响，必须在消除饥饿之前重新唤起人们的饥饿感。这种诗必须充满敏锐的认识和强烈的渴望，以便将世人从昏睡中唤醒。”在《可以对人苛求真实》一文中，她要求作家在对现实的痛切认识中超越现实，寻找一个完美的乌托邦：“虽然受到社会的限制，但是我们已把目光投向完美的、不可能的、不可实现的理想，无论它是爱情、自由、还是某种纯粹价值的理想。在不可能和可能的相互作用中我们得以拓展我们的能力。重要的是：我们制造了这种紧张关系，依靠它我们能不断地成长。”与介入诗诗学和乌托邦诗学相对应，巴赫曼的诗歌体现了现实和幻想之间的摇摆或交织。

 

二．早期诗歌

 

巴赫曼少女时代的诗歌（1942—1946）具有其全部诗歌创作的雏形：痛苦和恐惧的基调，运用视觉形象表现“内心的激动”，时代批判和渴望脱离恐怖的时代。《我问》一诗的主人公把自己看作拘禁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的囚徒，她具有摆脱不掉的“沉痛感”和“忧患意识”。《灰色的日子》谈到了“长夜的苦闷”和“无名的苦难”，抒情主人公渴望挣脱恐怖的世界：“自由，远离浊世！/宛如梦幻的夜歌。”《我》表达了诗人独立的个性、自决的“自我”和性格的极端：“登山，我要登上巅峰/跌落，我宁愿跌入谷底。”《仰望》一诗则强调了认识的重要性：只有思考和认识才能赋予个人以自我价值。

巴赫曼青年时代的诗歌（1948—1953）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形式上的考究，语言的节奏感和音乐性，独创的第二格隐喻。1948年12月，她在维也纳《林扣斯》杂志上发表了《我们行走，心蒙垢》等四首诗歌。诗人用隐喻的语言表现了悲剧性的主题（威胁、失败、孤独、疏远、分别和生命短暂），悲观的思想与音乐性的形式融为一体。《夜晚我问我母亲》独具一格，诗人用和谐的音韵表明母女之间的亲密与投合，“和弦”与“大调和小调”暗指主人公完整的、独立的自我。《疏远》一诗表现了人与自然的疏远和自我与世界的疏离。与策兰诗集《罂粟与记忆》中的诗歌相似，该诗中受损的大自然成为迷惘而惊慌的人的内心世界之象征，诗中的“野火”喻指难以解决的矛盾和对立。《这也许很重要》一诗是对“疏远”主题的续写，它以恋人之间的疏远来凸显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墙后》表现了人在世的“生存恐惧”，主人公以表现主义者的姿态奋力反抗在世的恐惧：“推倒立柱和空心墙。”情诗《夜的马蹄踏地》的主题是语言的打击力。《我该怎样自称》描写了童话和神话中的变形，展现了“罪的轮舞”，其主题是寻找一种能够恰切地命名事物、描述情状、表现自我的语言，一种不同于日常语言的“另一种语言。”这“另一种语言”就是诗性语言，即隐喻的语言，例如《墙后》一诗中的第二格隐喻“生存恐惧之子”（der großen Weltangst Kind）。主人公以“生存恐惧之子”来自称，这种自称表明了诗人对历史的观察和对世界的哲学思考。《幻景》一诗运用了大量表示毁灭的词汇，预言了世界末日：“浮尸成千上万！”《人的命运》描写了世人沉沦欲海、在时空中“负罪漂泊”的苦难命运。在《港口已开门》一诗的末尾，再次出现了世界末日的异象：“标枪从天上落下，众天使出现，/更黑的眼睛盯着我们的黑眼睛。/我们遭到毁灭。”《证明了虚无》表述了一个消极论断：人对幸福的追求常常遭到“暴力”的毁灭，这“证明了虚无”。这一时期的诗歌可称作“镶着诗歌花边的哲学”。

 

三．成名作《延期的时间》

 

巴赫曼的首部诗集《延期的时间》（1953）由三十三首诗歌和《芭蕾舞剧<白痴>中梅什金公爵的独白》组成，这些流畅的自由诗和充满瑰奇想象的押韵诗体现了诗人对第三帝国历史和战后现实的批判意识。诗人对浪漫派和民歌传统的继承只是为了凸显昔日美好世界的毁灭和主人公的精神迷惘，因为战争留给德国的只是掩埋浪漫派“童话鸟”的瓦砾和“碎片”。诗人运用大量军事术语回忆了战争，诗集中的人物大多为士兵、统帅、游击队员、阵亡者、刽子手、杀人犯和屠夫，“骷髅地和柴堆”则直接展示了死亡。巴赫曼用战争语言表达了纳粹侵略战争对世界人民造成的“不可名状的痛苦”，并且揭露了后纳粹时代“永恒军备的阴影”。在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影响下，诗人为其诗歌设计了充满张力的、不和谐的结构。她以布莱希特式的简洁和敏锐，反思了自我在战后世界的处境。诗集中的自然诗并非田园牧歌，自然、神话和童话皆变成了由纳粹暴政和野蛮战争造成的主人公内心恐惧与心灵创伤之密码。

《出海》一诗再现了船夫们的集体劳动场景。《木头和木屑》描写了战后的贫困和造纸厂流水线上的单调工作，在社会现实的大背景上凸显了劳动异化的主题：“流水线上的纸令人麻木，/我认不出树枝。”

《早到的中午》一诗的开端貌似田园诗：“初夏椴树悄悄变绿，/从遥远的都市转过来，白天的月亮/闪着微光。”紧接着诗人笔锋一转，追忆了纳粹的恐怖统治和毁灭性战争，揭露了老纳粹在战后的重新得势和联邦德国军国主义的复活：“德国的天染黑了地，/它的被枭首的保护神在为仇恨寻找坟墓。”该诗化用了威廉·缪勒的诗歌《菩提树》和歌德的叙事谣曲《图勒王》，《图勒王》中的“金杯”是记忆的象征，而巴赫曼笔下刽子手的“金杯”则代表健忘症，这些老纳粹在战后东山再起，“饮尽美酒”，忘了过去的罪行。诗中的“鹰”暗喻军国主义，“旧梦”指德国的大国之梦和军事扩张之梦。《圣咏》表达了诗人对时代的悲观认识：“在恐怖的胞衣里，/蛆虫正在寻找新食物。”诗人将战后时期视作两次战争之间的间歇期和新的世界大战的准备期，她在《每天》一诗中分析了冷战时代：“不再宣战。/但战争仍在继续。”《音讯》再次发出了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我们的神，/历史，为我们预订了一座坟，/从中不可能复活。”标题诗《延期的时间》采用冷峻的隐喻，预告了世界性的战争灾难，诗人直面这个“狂妄的时代”，采取了英雄的反抗态度：“系上鞋带，/把恶狗赶回沼泽地庭院。”

诗集《延期的时间》出版后，评论家克劳斯·瓦格纳在《明镜周刊》上发表了书评《巴赫曼的诗歌：时代的速记》，褒扬其诗歌的“具体形象”、高度的“智性”和“精妙的词语音乐”。由于《明镜周刊》拥有广泛的读者，巴赫曼于是一举成名。

Bachmann with Henze

 

四．当代经典《呼唤大熊座》

 

第二部诗集《呼唤大熊座》（1956）收录了四十一首诗歌，其中大多数为韵诗。这些诗歌意象丰富，结构严谨，具有严格的形式感，韵诗类型有四行诗、五行诗、三行诗、二行诗和十二行诗，其韵式富于变化。诗集的主调为遭到军国主义和实利主义蹂躏的当代世界与想象中的乌托邦之间的对立。一些诗歌还探讨了诗人的角色。《黄昏》一诗中的诗人是掌握航向的船长和空中飞人表演者。《真实》中的诗人是世界的守护者：“你醒着，在黑暗中查看，看一切是否正常。”巴赫曼认为传达艺术真实的诗性语言具有打破现实束缚的解放力：“你囚禁在人世，戴着沉重的锁链，/但真实能炸裂高墙。”《岛屿之歌》中的诗人则是灾难的见证者。

组诗《一国、一河、众湖》由十首诗歌构成，第一首诗歌发出了看似乐观的基调：“被遗忘的旧事，拨动了我的心弦。”这种基调在第五首诗歌中再次响起：“由于思乡我们将越界，/并与每个地方保持和谐。”但和谐在充满“障碍”和“泪珠”的现实世界中是不存在的，和谐只存在于诗性语言中。第八首诗歌乃是海德格尔语言哲学的诗化：“法则何在，秩序何在，我们凭什么/理解叶子、树木和石块？/只有美的语言能使万物在场，/只有纯粹的存在……”海德格尔在《语言的本质》一文中指出：“语言是存在的家。”换言之，每种存在者的存在，皆居于语言中；只有语言才能使作为存在者的物显现，只有语言才能使物在场。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言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工具性的语言，而是本质性的语言，即诗性语言，也就是巴赫曼所说的“美的语言”。诗性语言与存在是一体的，诗性语言显现存在，显露天道。

在短篇小说《三十岁》中，巴赫曼把维特根斯坦的名言“我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改写成了“没有新语言就没有新世界”，确言之，新语言先期把握了一个新世界，预制了一个理想的乌托邦。《攻占土地》表达了诗人要攻占诗性语言王国的意图：“我吹号，/为了让乐音响彻/全境。”充满幻想的诗性语言能把在外部世界中失去的美好事物保存到人的内心世界，并且能够创造一个可能的未来世界。在《游戏已结束》一诗中，巴赫曼运用充满幻想的形象化的语言，虚构了一个具有童话和神话色彩的、万物和解的乌托邦：“谁在金桥边还会说/红榴石仙女的话，谁就是赢家……//许多许多石头磨破了我们的脚。/一块石头有疗效。我们要和它一起欢蹦，/直到孩子王含着他的王国的钥匙来接我们。”

在第一部诗集中，诗人呼吁读者反抗“这个狂妄的时代”，因为还存在着改造现实世界的可能性。在第二部诗集中，诗人对阴暗的异化世界已彻底绝望，现实世界在她眼中已不可救药：“从未有过的寒潮入侵。/机动特遣队越海登陆。/海湾举灯投降。/城市已陷落。”在标题诗《呼唤大熊座》中，黑夜笼罩着大地。诗人以暧昧的隐喻手法表达了现代人的生存危机和生存恐惧，全诗流露出存在主义者悲观的生活情感。这是一首多义的隐微诗，其模糊的隐喻给我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降临人间的“大熊”令人想起《圣经》中的巨兽利维坦，作为一种异己的、高于人的力量，它对人类的生存构成了威胁。它既可以指战争和核战争（《自由运行》一诗提到了“蘑菇云”），也可以指经济危机、技术统治或生态灾难，同样可以指政治上的恐怖统治。总之，现代人面临着异己力量的威胁，充满着被控制、被毁灭的忧虑。面对这个“被毁的世界”，诗人只能求助于幻想，用童话和神话意象营造一个充满“光明”和“爱”的审美乌托邦。

诗集《呼唤大熊座》形式严谨，语言创新，突破了旧规范。诗人以轻柔的、沉抑的或颂歌的语调，以阴暗或明艳的意象，展现了遭损毁的当代世界与美好的乌托邦之间的对立，用各种颜色的“经线和纬线”将“绝望和希望”交织在一起。该诗集因充满“风格感”以及忧郁与庄严之间的“不和谐”被誉为当代诗歌的“经典”。

 

五．后期诗歌

 

1957至1968年的诗歌表达了诗人对原有信条“语言是诗人的家”的彻底否定。人的生活世界持续遭到毁损使她认识到：语言的华饰像雾一样遮蔽了现实的“魔窟”，精湛的语言艺术无法消除现实的“痛苦”。在与苦难深重的犹太诗人内莉·萨克斯相遇后，她写下了《言词》一诗，表达了她对诗性语言和语言炼金术的怀疑，她认为风格化的诗性语言只是“尘雾中的/幻象，音节的/空洞碎石，僵尸单词。”诗歌最多只能为人生提供短暂的“安慰”，但它根本改变不了令人绝望的世界：“语言对世界进行/格式化，/强制它，/说明它。/但世界沉默。”《确实》一诗批评诗人以“言词”自慰和华而不实：“腌制唯一的句子，/追求词藻的亮丽。//写下一句妙语，/为了留名。”《走吧，思想》则质疑语言与思维的一致性：“走吧，思想，只要一句清楚的话/是提升你的翅膀，带你飞向异地。”

完成于1963年的《不要美味》一诗否定了巴赫曼自己的诗歌创作，预告了她将在诗坛上沉默。她之所以要“扫除精心编制的浮词歌剧”，是因为华美的“新语言”不能“促进道德和推进认识”，无论是介入诗还是乌托邦文学都达不到济世救民的目的。她认为自己先前创作的所有文人诗纯属“多余的玩意”，她决定抛弃意象新奇、充满“隐喻”的诗性语言，转而采用“最底层人民”的语言，开创一种直接介入社会现实的纪实文学。但实际上巴赫曼并未实践其纪实文学的主张，而是转向了高质量的小说创作，并且偶尔还写几首诗歌。

2000年，巴赫曼的弟妹出版了她生前未发表的诗歌集《我不知道有个更好的世界》。这部诗歌遗著包括未完成的诗歌断片、各种稿本的异文和少数完整的诗歌，创作时间大多在1962至1964年之间，即巴赫曼与瑞士作家马克斯·弗里施分手之后。这些准诗歌毁弃了“晶体般的语言”，显示出未经艺术加工的粗糙，暴露了生活的残酷，描写了痛苦和折磨、生活悲剧和死亡方式、杀人、自杀、堕胎、吸毒、精神病院、隔绝、孤独、绝望和沉默。抒情的自我乃是一位被逼入困境的、绝望之极的狂人：“我又拿起了/笔削尖了/它我对/他人怒吼/然后怒斥/自己，我划，我刻，我磨尖/一首残酷的歌。”

巴赫曼在其短暂的一生中用独创的第二格隐喻、准押韵、联觉、陌生化或奇幻的诗歌语言，表达了她对历史和时代的尖锐批判，见证了二十世纪人类的灾难史，以“大火”的隐喻预言了未来的灾难，并在绝望之中用童话和神话的幻象营造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审美乌托邦，其介入诗是对现实的“公开抗议”，乌托邦文学作为“恐怖的反面”则是对现实的彻底否定。

 

【作者简介】贺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文学博士。

Bachmann reads 'To the Sun', 1961

太阳颂（1956）

巴赫曼/著

贺骥/译

比明月及其流光更美，

比繁星——夜的显赫勋章更美，

比彗星的闪亮登场更亮丽

比别的天体更负有美的使命，

因为你和我的生命每天都依赖它。

上升的丽日，勤奋工作

孜孜不息，夏日的艳阳最美，白天

海滨热汽蒸腾海面轻盈地反光千帆

掠过你的眼帘，直到你疲倦地闭上双眼。

没有太阳艺术将变成修女，

我再也看不见你的容颜，海和沙

在黑影的鞭打下从我眼前逃走。

美好的阳光给我们温暖和保护，精心照料众生，

使我能重见万物重见你！

世上最美好的事就是生活在阳光下……

没有什么比俯视水中木棍和仰观长天飞鸟更美好，

飞鸟考虑方向，鱼群在水下嬉戏，

有色，有形，众生出世时沐浴着阳光，

能环顾四野，看见正方形农田、祖国的千隅

和你所穿的衣裳。你的衣裳，钟形，天蓝！

漫步和鞠躬的孔雀，羽色青蓝，

远方之蓝，蓝色的幸福地带，其天气引发我的感受，

地平线上的蓝色偶然！我热情的双眸

再次睁大，闪烁，被灼伤。

艳阳，你本应得到尘土的最大赞赏，

尽管暗夜以彗星自炫并把我当成傻瓜，

但我不诋毁它，我不是因为月亮和繁星而受伤，

而是因为你，我会没完没了地埋怨你的炽烈

抱怨我的双眼的必然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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