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评论家四方田回忆一个他曾常去的书店，屋里飘荡着列侬的歌，There are places I remember。
我也有这样的，总被忆起的地点。不过曲调完全不同，是维语的《红灯记》。那天，买买提探身把最后一个馕贴进了馕坑，直起腰随着广播唱了一句。他汗水淋漓，瞟见我时神秘地一笑。我常想起那天他的表情，那是什么呢？今天明白了，那是一种：令人怀念的和平。
随他去幻想
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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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留意这位歌手，还是靠了日本的一个学生。讲座的选修生里，除了二十个男生之外只有一个女生。爱知大学的同僚们警告我，多余的照顾会招来逆反心理，要像对男生一样严格要求她。于是，当我听说这女生在学钢琴后，就提示她去搞六十年代歌曲这个题目。
报告交到我手里那天，我为把我最看重的这个题目交给她而庆幸。应该说，那是一本出色的六十年代歌曲的小集锦；工整的学生体字迹写着感想，歌词则或抄录或打印。另外附着一盘磁带，录制得非常清晰。
当时我缺乏心理准备，没料到讲座汇集的研究报告里，好几个都非常难得。整理“法国五月”的学生，把流行当时的学生口号集锦一册；研究“赤军”的居然复印了土炸弹制作手册——题目很美：《蔷薇之花》。以至后来我总说：没准，这是世界上唯一对六十年代总结的讲座课。
不用说，歌曲的专题至关重要。这女生的作业应该说还算认真，她收集了从Bob Dylan到高石友也的代表作，每人附上一段自己的感想。我帮她在研究室大量复印，所有的讲座生人手一册。我自己则更多留了几本，以便带回国内送朋友。
她报告（日本叫发表）的那天，从音像教室借来了一台立体声大型录音机。她每讲解完一个人，便把按键一按。于是教室里突然传来立体声，那个歌手的曲子盈溢而出。
教室的气氛突然变得令人感动。记得已是第七节课的时间，天色昏黑，校园里大概只剩下我们这个班。但是逼真的声音，包括旋律和节奏，回响在空荡荡的大学楼道里，人人都感到异样的滋味。我饶有兴趣地发现，她用于压轴的一首，是John Lennon（J·列农） 的《Imagine》（幻想）。
发表结束后，我问一个男生：“你最喜欢哪一首？”他长着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孔，在教室里从来一言不发。
他的回答只一个词：“Imagine”。
后来，这份小小的学生报告成了我的一件收藏。我在回国以后常听那盘磁带。但说实话，《Imagine》一首里，多少还是有一些使我想对它保留的内容；比如“幻想一下所有的人，活着为了今天”。
还有诸如对宗教的态度。他是反乱时代的嬉皮，语言中闪烁着一种彻底。但我觉得结论尚不像他们总结得那样简单。他们出语太迅速、太轻易了，我悄悄想。我猜J·列农的本意，如冈林信康一样也只是反对现实的“教会”组织。但宗教有时也是绝望者能抓住的最后绳索。或者，我想，还是最后的武器。
那个年代的艺术家大都遭遇了大的命题，往往一语道破地讲出真理。但是他们也患着艺术家病，不仅有意而且刻意地追求结论、掩饰不住一种演技的味道。我沉吟着，优美的J·列农并不激烈，他不过只是在单薄地、不自信地诉说。我感到一种在信赖之前的犹豫。
再后来，听说了他的遇刺。再后来，逐步感到了他比其他Beatles成员份量更重。休息时不觉去听的，常常是《幻想》。听着这盘磁带，我觉得它与许多新音乐不同。在旋律和优美感上的用力，给人以余音绕梁的感觉。
不久前看了一个VCD，是大量剪辑纪录片的J·列农传记。我头一次仔细看了一遍这位歌手的故事，看了小野洋子，也头一次认真地琢磨了《幻想》。
不用说冈林信康那种一国明星；时间久了，久得超过了一个时代以后，我不再寄希望于Bob Dylan。没准列农比Bob Dylan的意义还要大。做为一个写下历史的一代歌王，他的履历表上也有诸如——抗议权力体制、嘲讽国家主义、反战梦想和平——等等记录。他也有过古怪的表演，骇人的收入，任性的摇摆。他自然也拥有歌迷的狂热拥戴，以及拔群的诗人才能。
但是这些真的就会永垂不朽么，我愈来愈怀疑了。
能力和业绩，包括伟大的六十年代艺术的能力和业绩，都会在无情的时间大河冲刷下，最终逝而不返。对于毕竟辛劳一辈子的艺术家来说，到了未来还能让人回味的，可能——只有一星半点的闪光之处。
比如歌曲吧：好听处，往往只在半拍的超出。
J·列农传记片的结尾，剪辑得哀伤而理性。每个人都没有夸大他的意义，谁也没有渲染伤感。他的小儿子讲：“他刚死后听到他的歌我会哭。但是，现在我已经不那样了。”他露出成年人的冷静微笑，一阵哽噎般的感觉袭击了我。结尾曲又用了《Imagine》，这一次，它使我认真地思考了。
2006年、拿着冈林信康的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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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agine there’s no heaven
幻想一下没有天堂
It's easy if you try
如果你试，这很容易，
No hell bellow us
脚下没有地狱
Above us only sky
头上只有天空
Imagine all the people
幻想一下所有的人
Living for today
活着为着今天
Imagine there’s no countries
幻想一下没有国家
It isn't hard to do
去做一下并不难
Nothing to kill or die for
没什么该杀，或为它去死
And no religion too
也没有宗教
Imagine all the people
幻想一下所有的人
Living life in peace
过着日子，在和平中
Imagine no possessions
幻想一下没有私有
I wonder if you can
我希望你能够
No need for greed or hunger
没有贪婪也没有饥饿
A brotherhood of man
人们都是兄弟
Imagine all the people
幻想一下所有的人
Sharing all the world
分享着整个世界
在每一段的后面都附着副歌，于是明快、轻松、尖锐的歌词就变得真诚了。我猜，当年歌迷们一定在这个叠唱里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升华——这在六十年代的演唱会上又常见又罕见，所以他们高兴极了，他们愈发疯狂地尖叫嘶喊了。
You may say that I'm a dreamer
你可以说我是个梦想家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但我并非只是一人
I hope some day you'll join us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加入到我们当中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而世界将会大同
只是这一个“大同”，不知是否与作者本人的原意一致。恰恰只这一个词不能随意。但是，哪怕还有若干有待考究之处，《Imagine》的拔群与伟大，已经几乎无需争议了。
60年代、东大的“解放”讲堂
4
或许这首歌，就是J·列农的“一星的闪光，半拍的超出”。
我忆起那天的日本学生。他们堪称世上最冷漠的一代。但是就如我的调查，当他们躲避不了表态时，他们选的是J·列农《幻想》。多少次我回想这个小情节。不管怎样，它似乎显示着什么。
J·列农讲的国家和宗教，如果如我理解得广泛，我想他指的是使人隔膜和敌视的文化差异。确实，隔膜如物质一样存在，确实如恶病发作一般，它在被煽动成为敌视以后，最终的悲剧惨不忍睹。
但是，虽然它是我近来听得最多的一首，但我并没有对它全都认同。
在这个卑鄙的世纪初，随着下流艺人叫卖“千禧”和霸权的扩大，人们之间的差异爆发成可怕的歧视、野蛮的镇压、不休的流血。确实，差异常以国家或民族的名义，常被冠以宗教之名，在大义名分之下造成流血。
善意使人感动。但是若有轻浮掺杂其中，那么连一丝也会刺耳。生存的重压，使得人的听觉挑剔了。
他在强调普通人的日子，强调为今天活着的人。谁能说那不是人类的共同梦想呢？谁能反对大同之梦？然而普通人的多数却处境不妙。在全球通行的条款框架里，欺凌和灭绝的战争，正堂而皇之地推行。人们的明天，比一个生锈的螺丝还缺乏选择。有那样的弦外之音吗？也许《幻想》还无意地压制了另一类幻想。
或许，还应该允许人们，去幻想比“日子、今天”更要紧的什么。既然那些被剥夺了每天日子、濒于饿死的人们，根本无法幻想“分享世界、生于和平”。
J·列农的警句，快要变成无害的标签。
无论怎么幻想依然前程黯淡的人们，今天的寄托不是大同，而是传统。包括狭义的宗教。人们把古老的生活、母语和故乡，都做为对秩序井然的不义世界——包括对无视自己心情的艺术——的抗议来坚持。
今天大潮已经退尽了。
艺术家的立场经常是轻率的，虽然J·列农大体上不令人这样想。他的《幻想》只差一毫就是我最信赖的思想，只是这毫厘之差，不知道是否正是本质的差异。总之它令我思考，令人总捉摸他的意思。
写于2001年11月，
阿富汗被仅次于原子弹的，6·5吨重的震荡炸弹轰炸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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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人可知义，再是人能学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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