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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虚构 | 宁经榕:白蚁
编号053
微·虚构
个人简介

宁经榕,1990年生,广西钦州人,短篇小说见《滇池》《广西文学》《红豆》《上海文学》微虚构栏目

白  蚁

宁经榕

他喝啤酒的方式和别人不大一样。先是在啤酒底下旋开一个口子,再插入一根长长的导管,之后把啤酒瓶挂到墙壁的挂钩上,喝的时候就把导管放到嘴里吸。我好奇他是怎么做到在玻璃瓶底扎一个口子的,他给我看了那个发光的细圈,说是金刚石的,裁剪玻璃就用这种东西。我又问为何管子插上去不漏酒,他说这个简单,管子上有个吸盘,从酒瓶口倒着插进去,穿过缺口就吸附在瓶底了。

两个月之前我就开始约他了。约的时候都说快了快了,过几天就有空了,结果每次都放我鸽子,一直放到现在,都放成鸽群了。我跟他抱怨的时候,他有点不好意,说我自罚一瓶吧。说着就咬着导管吸起来,咕咚咕咚,竟一口气吸完一瓶。

我们两认识了有三四年了,那会儿我在日报做记者,顺便弄弄副刊,每周发些熟人的散文,质量都不高,大多是卖情面。他每一期都发一篇小说过来,写得不错,就是太长,副刊主编说不让发。后来我跟他说发点字数少点的,最好不超过两千。过了半个月,他真的发了一篇过来。发了报,稿费五十,发到手马上请我喝酒。开始的时候他喝酒还没插导管,不用杯子,对着瓶嘴喝。那次他喝得烂醉,说了一大堆谢谢我啊我就是他恩人之类,末了,我要送他回家,他说用不着,爷们一个,安全得很。我见他走路已经晃悠悠了,还是送了他。他家住南郊化工码头附近,一间老民房,旁边有个废弃的仓库。我问他为什么要住那么远,他说这是一个亲戚家的,他长年不在,就住这当做帮他守房子了。那时他还没开始囤蚂蚁药,旁边的仓库还是空的。送他进屋后,我在仓库徘徊了一会儿,抽了根烟,听到屋里传来呕吐的声音,吐了很久,我抽完一根烟他还在吐。我想进去看看他,刚想动腿就听到屋里传来呼噜声了。

那蚂蚁药名叫马上死,白塑料罐,锥形,正面写着马上死三个红色大字。死字后面是个巨大的叹号,比三个字加起来都大。大概是认识了一年后,他约我在河堤见面,说有件大事要告知我。我问了最近怎么不发小说过来了,那时他已经好几个月不发小说过来了。他说最近忙,没空写了,再写下去就饿死了。我说,话不能这么说,万一有人买了版权呢。他说,不能吧,我没那命。突然从兜里掏出一罐蚂蚁药来,说我最近在弄这个。接着给我讲了他这件大事的始末,并说这将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我们沿着河堤走,走到河流下游就到了南郊化工码头。他带我去看囤的蚂蚁药,原本空空的仓库,现在全塞满白色的罐子。他说是从欧洲某国进口的蚂蚁药,经济实惠,对人类无害,他的下一步就是要垄断这片蚂蚁药市场。我说,有这么多蚂蚁杀吗?他说有啊,我的合伙人是研究生物学的,他最近在进行一项物种入侵调查,有一种来自非洲的白蚁大量入侵,这种白蚁繁殖能力强,对环境也不挑,臭水沟里也能搭窝。他预测不出半年,这个地区白蚁将会泛滥。我拿起一个药罐看,被那个巨大的红色感叹号吓了一跳,我说,这真有用?他说,有用。说完从边上的一个角落里掀开一块破布,上面爬着几只黑蚂蚁,他把蚂蚁药撒下去,黑蚂蚁立马抽搐,不出五秒,便四脚朝天了。他们的合资方式是这样,合伙人出技术,他出资金。我问他这五万的货得花多少钱?他说,批发价一块钱一瓶。我说,你哪来这么多钱?他说,借的,就是这屋的亲戚,借了四万,年底还,加上东拼西凑一万。我说,你那亲戚还挺厚道,这年头还能借你四万。他说,不瞒你说,我命都压进去了,这药到时候卖五块一瓶,就等白蚁泛滥了。我说,真这么容易?他拍拍我肩膀,说,兄弟别慌,等我请你喝酒!

这一等就是两年,期间没听过他的消息,时间一长,我都快忘了这事了。后来在日报邮箱看到了他的稿子,也是一篇小说,精简多了,像是冲着报刊发表来的。小说的末尾的地址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地址了,在北郊的一个巷。副刊主编想发他的小说,让我联系他。他没写电话,我按上面的地址写了封信去,没见回。我查了一下地图,看路并不远,就打算去看看。我骑着小电车晃颠颠就去了,到那一看,哪是什么巷,就是个条城边村,人烟稀少,却到处贴着房屋出租广告。找了门牌号,把电车停在门边不远处,我就去敲门。敲了几下,还真把他敲出来了。大中午的他在里面喝酒,桌子还有半瓶打开的啤酒,一包凌乱的花生米,桌子底下的空瓶摆成了一个方阵,恐怕有几百瓶,一直延伸到床头。对于我的到来,他倒是没诧异,像是早就知道我要来一样。也没多寒暄,直接去角落纸箱里拎了两瓶啤酒出来,说,好久不见,来喝点。说着搬了张塑料凳子,搁我屁股下。我说,大中午我还没喝过酒呢,况且我是开车来的。他打开两瓶酒的瓶盖,递我一瓶,碰了一下,说没事,这一带没人查车。我说,查倒不要紧,就一个电车,就怕醉了开不回去。他把瓶嘴对到嘴,刚要喝,听到电车两字,突然站起来,酒瓶里的泡沫喷出瓶口,撒了一桌。他说,车呢?我说,就在外面。他在门后那堆乱木条中掏出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往门外去,对着外面大喝一声。三四个小男孩正围着我电车,听到声音便四处逃散,一会门口就没个人影了。他对着空空的路面骂,你他妈的有种别跑啊!来干一架,爷爷一打四!骂了一会,红着脸喘着气走进屋子。我还没问他,他先说了,这帮崽子,偷了我三辆电车了。我说,怎么这样。他说,这地方门外放不了东西,会长翅膀的。我说,就没办法治治?他说,有个屁办法,上次扭了两个送派出所,不又得放回来了,他们都是没满十四岁,那都是爷啊,你打他犯罪,他们打你你遭罪。我没说话,看着门外那电动车,这车是我到日报上班的时候买的,几年时间骑着它逛遍了大街小巷,骑出感情来了,还真不想它被偷。他说,把车推进门来吧,好放心喝酒。

那次我们喝了七八瓶,他已经有些醉意了,给我说了这两年碰到的事情。他囤蚂蚁药后,开始还不急,想着合伙人那理论是可行的,合伙人还给他看了在期刊上发的一篇论文,也是关于物种侵入的。他自称无论理论还是实战都有丰富的经验。后来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有些慌了,时不时去掀那些隐蔽的旮旯,看有没有白蚁,只偶尔看到稀稀疏疏的几只。再后来他真慌了,骑着小电车在城里城外四处晃荡,就为了找一只白蚁,结果毛都没找到一根。他去找他的合伙人,发现找不到了,原来的住处人去楼空,电话也不在服务区。他在那个废弃仓库里等了一年多,始终没等到白蚁出现的那天。仓库屋顶是块铁皮,有几处破漏,下雨的时候他就拿着胶布去堵,堵了这处,那处又漏,堵得那处,这处又漏。他堵不过来,干脆就不堵了。最终八月的一场台风把仓库的顶给掀了,他那五万白蚁药,泡在雨里,飘得遍地都是。他站在风雨里,看着满目白色的蚂蚁药,竟突然感觉有点像雪。蚂蚁药随着雨水飘到下水道里,沿着下水道流,一直流到南郊化工码头,在南郊化工码头的一个入海口冲了出去,从此开始了一场漫无边际的漂流。

之后,他手机都不敢拿,怕他亲戚追债。也不敢在亲戚那屋子住了,跑到南郊码头去卸了半年货,腰吃不消。又误入了几个月传销,给人限制了自由,后来蛇头发现他实在无油水可榨,把他放出来了。放出来的那天,天气好得很,他站在人民路街头,看着周围人来车往,竟不知要往哪走。他在城里晃荡了一天,不知怎么就走到北郊了。在那里胡乱吃了顿饭,看到旁边一个妇女对着墙上的广告打电话,说家里卫生间堵了,需要对方疏通。对方把她给骂了一顿,那妇女气得把手机给摔了。一台诺基亚,也不知道她从哪买的,市面上都绝货了。他过去,捡起诺基亚递给妇女,说,这个我会。

讲这些事时,他在弄一个空酒瓶,里里外外端详着。我说,你瞎弄这个干嘛,来继续喝。他放下空酒瓶,拿起酒喝了一口,说,你说酒瓶跟医院的输液瓶是不是有点像。我说,是有点像,都有个嘴巴。他说,这几天我每天都要去医院输一次液,那种感觉跟喝酒也有点像。我说,什么样的感觉?他说,大概是晕晕乎乎吧,看什么都不太真切的样子。我说,好好的去输液干嘛?他说,也没那么好,从传销那给打成了内伤,回来隔一段时间就发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说,不能根治吗?他说,医生也没搞清楚伤在哪嘛,只是说一碰到潮湿的天气就发作。我说,那可不太好,这地方老是潮。他说,是啊,春天和夏天都很潮,有时连冬天也潮,去年冬天下了一个月的阴雨,我连续打了一个月的点滴。我说,那你还怎么干活。他说,疏通管道,这事也不难,干多了一看就知道堵哪了。我说,就是说,你一边打点滴一边干活?他说,没问题的,就是左胸有点闷疼,闷闷的,像在里面憋着一口气出不来。我说,这样你得少喝点酒了,医生让你喝酒吗。他说,不让,这不扯蛋嘛,医生都没搞清楚问题在哪,就让我不要喝酒。我说,医生的话总有一定道理的。他说,有个屁道理,该喝还是要喝。说完要举起瓶子跟我碰了下。喝完,他弄着酒瓶,我看着桌子,两人沉默。过来一会儿,我找话题,说,这段时间写了很多小说吗?他愣了下,开始笑,说没多少啊,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后拼拼凑凑就得了投过去那篇。我说,你题材应该挺多的,比如写在码头扛包啊,传销啊,通下水道啊,这些都不错。他说,是不错,可我写不了。我说,怎么回事呢。他说,怎么说呢,就像是我去码头,我通下水道是为了写小说一样。我说,也不能这样想吧,好多人都这么写,写自己的经历。他说,那是他们,我做不到嘛。

那次回来后,日报整顿,和晚报合并一起,裁了一部分人员。大家能找关系的找关系,找不到关系的卖力干活。我属于后者。裁员通知出来这段时期,每天比原先早起一个小时,晚上晚下班一个小时,我想我已经够卖力了。尽管这样,还是有人起得比我早,睡得比我晚。后来我干脆就不去理会了,裁了就裁了,再去找下一份工作,总不会饿死,何必每天不睡觉跟他们争呢。副刊主编劝我加把力气,说你还是占有一定优势的。我表面上答应,背地里该起床就起床,该睡觉就睡觉,不再去更改时间。公告里说新的办公场所将要搬到这座城市最高那栋楼。晚上下班站在宿舍阳台,对面就是那栋最高的楼,很高,像是戳入了天空里,抬头都看不到顶端。在这座城市里我的朋友少得可怜,除了副刊主编,就剩他了。我喝酒越来越频繁,副刊主编忙着合并部门和其他琐事,没时间跟我喝酒,我就自己一个人在阳台上喝。看对面的高楼灯光一盏盏熄灭,心里生出了一堆荒芜感,常会想到他。于是我就去约他,约了两个月,在某个清白的周日,终于约到了他。

自罚完一瓶酒,他又把新的一瓶弄到墙上去。这里是我宿舍阳台,墙上的挂钩平时我挂抹布的,他在上面套了一个套子,放一瓶酒刚好合适。他换了酒,说,这喝法是不是有趣得很。我说,很新鲜啊,只见过这么输液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喝酒的。他说,是啊,每次都去输液,输到一半眼前便开始模糊,像下大雾一样。医院人多,那些护士给我扎针后就不理我了,我躺在那张铁椅子上,盯着挂在墙上的输液瓶,你猜怎么着,越看越像啤酒瓶。我说,没人理你可以闭眼睛睡觉,光盯着输液瓶很容易出问题的。他说,我舍不得睡,每天二十四小时我晚上快睡了一半了,再睡下去,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还多,那岂不是亏了。我说,你怎地一天能睡十二个小时?他说,自从胸口闷开始打点滴后,就特别能睡,有时回到出租屋,开了瓶啤酒,还没喝上,就磕在桌子上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什么时候躺上去的都不知道。我说,这你问过医生吗,也许身体某个地方出问题了。他说,问了,医生说身体虚弱,叫我最好把酒戒了。我说,后来戒了没?他说,哪能呢,一辈子就剩这点爱好,戒了多没意思。我说,你总是不听医生的话。他说,都要讲道理的啊,后来我查了一下,啤酒这个东西,营养丰富,绝不会使人身体虚弱。说着他又把吸管放到嘴里,双唇紧闭,喉结上下摆动,黄色的液体从瓶子流到他嘴里。他啊一声长叹,眯着眼,虚虚看着阳台外面,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随着他目光看,好多人在路上匆忙走着,陆陆续续钻进一些狭窄口子里。瞧了一会儿,一阵风从远处吹来,卷进阳台里,响起了呜呜的声音。我看着他问,最近有什么打算吗?他说,也没什么打算,通通下水道输输液喝喝酒。我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他说,还有酒喝总是不错的。我说,还是少喝点为妙,酒终归是对身体有害的。他说,烟也有害啊,还是好多人抽。我不知道怎么反驳他,只好胡乱问,说都是自己一个人喝吗?他说,几乎是吧。我说,这样也挺闷。他说,可不是,以后得经常找你喝才行。我说,这个容易。他说,最近倒是和一个在非洲的老同学喝了几次。我说,在非洲怎么喝?他说,视频通话,对着手机喝。我说,先进啊,你不是不用手机吗?他说,当然在用,只是很少人知道号码而已。我说,没必要这样啊。他说,不瞒你说,前几年囤蚂蚁药那四万块,是我骗亲戚借的。我说,怎么说?他又吸了一大口黄色液体,说,骗他说我看上个姑娘,得要四万块礼金,唉,本来以为蚂蚁药卖出去就还他的,到现在一分未还,没脸见他。我安慰他,亲戚嘛,迟点还也行。他说,其实我真看上了个姑娘,只是她看不上我。我说,以后还会有的。他说,我那同学在非洲做厨师,专做中国菜。我说,那里人喜欢吃中国菜吗?他说,似乎是的,他跟我说待遇还不错,在一个叫莫桑比克的国家。我说,莫桑比克?这个我知道,以前地理学过的。他说,是啊,以前高中地理就学过,我和他是高中同学,南郊一中知道吗?就在南郊化工码头的边上,上课的时候经常能闻到烧焦的味道。我说,听说过(实际上我并没听说过)。他说,他每天要蒸几千个馒头,发给马拉维人。我说,这都不用钱的吧。他说,不用,有人援助的。我说,按我的印象,莫桑比克好像是非洲最穷的国家。他说,这个不重要嘛,每天蒸几千个馒头,发给有需要的人,总是让人向往的。我说,我记得那个国家和马达加斯加隔海相望。他说,是啊,和老同学喝了几次酒,他跟我说了一些,你地理知识不错啊。我说,还行,以前拿过市区高考地理单科状元。他说,这么说,莫桑比克这个国家,你是知道不少的嘛。我说,那的人还喜欢吃老鼠和白蚁。他说,是田鼠,不是老鼠,田鼠和老鼠不一样。我说,你还研究过这个啊?他说,那同学跟我说的嘛,他有空的时候就去和当地的马拉维人玩,马拉维人都是捕鼠的高手,玉米成熟的时候,地里到处都是田鼠。他说着,双目盯着外面的天空,像是天空底下就是田鼠乱窜的玉米地一样。片刻又转过头来问我,你知道他们怎么捕鼠吗?我说,不太懂。他说,孩子们在玉米地里追逐田鼠,大人们用简易的陷阱来诱捕,比如,将装满水的坛子埋在地下,在坛口放上吃剩的烤玉米,玉米的喷香很快就吸引众多田鼠,那些家伙并不聪明,一哄而上,全去抢玉米,就掉进坛子里了。我听得入迷,喝了口酒说,这有趣得很啊。他也吸了一口黄色液体,说,还有白蚁,那个更有趣。又吸一口继续说,我们这都杀白蚁,它会啃树,蛀屋,无恶不作。可在马拉维人眼里,它们可是好东西。这怎么说呢,假如田鼠是日常的饭菜,那白蚁就是啤酒,他们热衷于捉白蚁。我朋友去到那学会了十几种吃白蚁的方法,有油炸、清蒸、煎、卤、炒、焖、爆、生吃等各种方法,他说有机会带我去品尝品尝。说到这他舔了舔嘴唇,连忙又吸了一口黄色液体。他接着说,前几天跟我老同学通视频,他正在马拉维周边的沙洲上和一群孩子捉白蚁,他们在矮林里逛了一圈就找到了一个蚁丘,有门头那么高,全是黄泥堆成。那些孩子通体漆黑,只露出两只雪亮的眼睛。他们拿着削尖的木头捅蚁丘,捅了一个洞就伸手去掏,一掏就掏出一把肥嫩的白蚁,直接放嘴里吃了。他们嚼得满嘴都是白蚁汁,手上却一刻也没停下来。跟老同学通完视频,我喝了半件啤酒,胸口闷痛,浑身发冷,想来是旧伤又复发了。我想去诊所打点滴,那天正好是节假日,诊所全休息了,最近的医院也有七八公里,我嫌麻烦,就没去。当夜我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中,感觉身子越来越冷,后来掉进一个幽绿的大湖里,一群黑人孩子把我拉上岸,他们去捉蚂蚁给我吃。那会儿阳光正好,风吹过矮小的树木和黄色的土地,我跟在一群孩子后面跑。

聊完已经是傍晚了。他帮我收拾了残局,从墙上摘下他的管子和套子,揣入裤兜里。他才喝了三瓶多点,却晃得厉害,像碰碰车一样一路碰着楼梯下去。我要送他回去,他说不用,就自个拧着小电车摇回去了。太阳已经落到大厦下面去了,我站在他原先停电车的位置,看着他慢慢融入人群中,又慢慢脱离人群,最后驶入深沉的黄昏中。

后来他又来找我喝了两次酒。一次在本市一个刊物发表了一篇小说,稿费还没领就过来找我喝酒。一次是在年底的时候,那会儿天冷,报社正在忙着给南郊化工码头的几所中学办一个作文比赛,我每天都在报社和学校间往返。那天下着小雪,早上我打开宿舍一楼的铁门,就看到了他。他站在一棵白杨树下,戴着一顶黑色针织帽,脸蛋冻得通红,两只手放在嘴巴上不断哈气。白杨树叶子都落了,枝头都是雪,风来的时候,好多雪从枝头抖落,掉到他的帽子上,他的帽子给落成了白色。见我推电车要外出,他点不好意思,说,本想找你喝酒来着。我说,这几天都挺忙的。他说,没事儿,你忙你的,没人我就自己喝。我说,你来都来了,上去吧。我没跟报社主编请假,裁员的时间准备到了,我自己没报太大的希望。了解到他最近的一些状况,写小说遇到了问题,无题材可写,还是不愿意写自己所经历的事。身体倒是没变坏,也没变好,跟之前差不多。倒是工作碰到了问题,最近收到通下水道的电话少了,他去弄清楚原因,发现他贴的所有的小广告全给人家撕了,都换了人家的号码。靠着零散的老客户,维持不了生活。他又去印了一批广告,重新贴上去。贴的时候碰到了几个小年轻,还没开口就揍了他一顿,有一拳好像捶在他胸口处,他瘫在地上动不了了。那伙人把他刚印好的广告单都烧了,并威胁他,下次见他出现在这个村子,见一次打一次。他回去后打了几天点滴,医生说这段时间别干活为妙。他躲在出租屋里,客户来电就说现在没空做,后来有个执着的老客户隔半天就打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厕所堵着好几天了。他就开骂了,说老子现在不干了,谁愿意给你们弄屎弄尿啊!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说好吧,就挂掉了,之后再也没打来。

过了年收假回来,报社裁员名单出来了,我没在里面,副刊主编把我保住了。第一天下班的傍晚,我用电车驼了一件啤酒去找他。刚过完年,街上还很冷清,到他那个村子,道路两旁好多门都是闭着的。他的门也没开,我扛着啤酒放在地上,就去敲门。敲了一会,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老头,问我找谁呢?我说了他的名字。他说,哦,你说那个小伙子啊,早走了,年前就搬走了。我把一箱啤酒扛回去,搁阳台上,自己喝了两瓶。

我继续奔走于各个学校,征文比赛没有当初规划那么顺利,在好几个学校出了问题,好些评委都把奖投给了自己熟人的孩子。领头的正在考虑这个比赛是否还有进行的必要。考虑了一两个月,似乎还没考虑清楚,当下还是按计划进行。我整日疲于奔命,像是屁股后面着了火,停下来就被烧一样。期间有几次路过他住的那个地方,总是习惯性的向那屋子望一眼,那间屋子从没开过。这地方春天的天气太多阴冷,下冷雨的时候,房门和窗都给雨浇湿了,很长时间没见人打理。后来风打碎了一扇玻璃窗,从外面能看到屋里。我去瞧过一回,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墙壁渗了水,长了几块巨大的苔藓,看起来那老头住不久就搬走了。道路上依然有些小年轻在晃荡,用不好友的目光盯着路过的人。道路尽头一棵大叶榕下,不知谁设立了一条粗大的减速带,车辆过去总会发出哐当一声,榕树里的麻雀便飞出来,零零散散,扑向巷子那狭窄的天空。

半年后的一天,我收到了他一封信。信的封面是英文的,打开却是中文的。信上说,他已经到非洲了,并找到了他那个老同学。他现在在那里做义工,没工资,但过段时间会有的。信里面还有一些捉蚂蚁的照片,一群黝黑的孩子奔走在荒芜的沙洲上。那些孩子都很瘦,胸膛往前鼓,腹部向后凹,手脚如枯柴,骨头像是随时能从皮里戳出来般。我只得大概看了一遍,便又去忙着扑屁股上的火了。

十月底,在南郊一中,我们终于完成了这个横跨一年的作文比赛。忙完后已是深夜,我们在南郊码头边的一个烧烤摊上庆功,喝得烂醉,醉酒中和一个南郊一中的老师胡扯,他说现在学校也越来越忙了,哪像你们报社,多轻松。我说,哪轻松,也是整日奔走啊。聊着聊着雪突然从天空落下来,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他站在白杨树下那个情景。便跟那老师说,我有个朋友才潇洒,现在在非洲呢。他说,哦?英雄啊。我说,以前他就在这读高中。他说,南郊一中?我说,是啊。他说,几届的学生,我在这快二十年了,也许我认识。我说,我也不太确定,大约十来年前吧。他眼里突然闪出一丝疑虑,说,不应该吧,南郊一中两年前才设立的高中部,以前一直只有初中。

我抬头看那雪,雪花很细,稀稀疏疏的,在夜空中浮动。那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回去后,我倒头就睡,半夜起来吐了三四次。第二天醒来天已经快黑了。我看了下手机,三十三个未接电话,按了关机键,去冰箱拿了几瓶啤酒到阳台上坐。一口气喝了两瓶。喝到第三瓶,天暗下来。喝到第四瓶,路灯全部亮起。喝到第五瓶,夜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我拿出他寄来的那封信,试图要重新看一遍,酒精上头,天旋地转,看了半天只记得结尾那几行字:

那里的白蚁真多,蚁丘都能堆成排的。前一阵子,我带着一帮孩子,在一个坡地发现了一个蚁丘阵,横三排,竖三排。真的,跟小时候父亲在田里堆的秸秆堆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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