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 拜年

这天，蒙古人迎来了热气腾腾的春节。

　　

在年初一的早上，牧民家的孩子耳朵最警觉，他们听到屋外有嘚嘚的马蹄声。蹄声停止，传来马打响鼻的声音。如果到屋外看，马从鼻孔里流出两道白烟，比烟筒冒的烟白多了。马身上带着汗，不到一分钟，这些汗变成了马脖颈上、肚子和后背上的白霜。然后呢？客人在杂沓的脚步声中走到门口，他们的祝福声先于脚步到达屋里。这是拜年者在高音区喊出来的祝福声：啊，过年过得好吗？主人答：啊，很好的。

　　

客人冻得红彤彤的面庞像一盏灯笼照亮了屋里。他们戴着蓬松的大狐狸皮帽子，穿着沉重的羊皮蒙古袍。客人不急着坐下，他从皮袍的怀里拿出两个酒壶，捧在手里，躬身向主人敬酒。

　　

饮毕，客人把小酒壶揣进怀里，他知道小孩子们的眼睛在他身边早已发出热切的钻石般的光芒。他继续从皮袍里拿出好东西——自己家烙的馅儿饼，一个孩子送一张，再给每个孩子一只冻梨。在北亚的寒带草原上，过年的时候从怀里拿出水果，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冻梨黑如煤炭，但黑黑的把柄竟然没被冻掉。把冻梨放在水里缓，当黑梨外表结了一层薄冰的时候，证明它苏醒过来了。咔嚓咬一口（第一口很大），看啊，梨肉比牙齿还要白。啃不了三口，梨核就露出像小鸟眼睛一样黑溜溜的种子。不过没关系，明年过年还有冻梨吃呢。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现在，牧区拜年不讲究送冻梨了，送冻梨也不能一人只送一个，改送压岁钱了，这都是跟汉人学的。

　　

客人敬完酒后给小孩子送一张馅饼，一个冻梨。一般按着礼数，还要送每个小孩子一块饼干。只给一块，因为没有那么多饼干，还要策马去好几家拜年。这款饼干像扑克牌那么大，边缘却带着拐弯的花纹。小孩子舍不得吃，学着客人的样子，把饼干揣进怀里。

　　

主客落座，奶茶上来啦，黄油上来啦，奶豆腐上来啦，炸果子上来啦。主宾二人坐在椅子上，拿着各自的酒壶喝酒。主人把酒壶里的酒喝掉一截之后，倒满，交还客人，客人继续揣着两壶酒，策马几十公里，到另一家去拜年。

　　

初一这天，主宾聊天，聊的都是吉祥话，风调雨顺，人畜平安，就像祭敖包念诵的赞颂词一样。小孩子躲到角落，从怀里掏出冻梨和饼干（馅儿饼早吃没了）跟兄弟姐妹们比较谁的冻梨和饼干更大。他们舍不得吃，仅仅在脑子里想象咔嚓第一口，咔嚓第二口，咔嚓第三口之后就没有第四口咔嚓了；啃一啃梨核就露出小鸟眼睛一样黑亮的种子。想象100遍之后才开始真吃。

　　

大雪把屋外的群山掩埋变矮之后，草原上的车辙也看不到了。蓝天在雪山头顶竟变得十分锋利。客人的马站在拴马桩边上，它照射阳光那边身体上的白霜融化了。马蹄子轻轻抬起来，又轻轻放下。它脚下的雪地上留下一个套着一个的圆圆的蹄印。 （鲍尔吉原野/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