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难下

     ◎ 刘荒田

梭罗在瓦尔登湖畔，住在自建的小木屋，种豆，打猎，钓鱼，游泳，瞎逛。在这里，他发现一家邻居，男主人叫约翰，是爱尔兰移民，和妻子及几个孩子一起。有一天，梭罗去钓鱼，途中遇暴雨，便进约翰家躲避。两人在不漏雨的那部分屋顶下交谈。

首先，梭罗肯定两人的共同点：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然后，主张自己造房子，造价不比约翰租赁破房子一年的租金贵不说，还清洁明亮有如皇宫。其次，过简朴的日子。不喝茶、咖啡、牛奶，不吃牛肉、牛油，费用自然就少。如相反，你就不得不拼命地劳作，以支付开销。而拼命工作，必吃得多，以补充身体的损耗。如此循环，一生就耗在里面了。再说，约翰在沼泽地干活，厚皮靴子和耐磨的衣服必须有，而且很快就会磨破。梭罗呢，只穿薄底鞋和薄衣服，价钱比前者便宜一半。梭罗指出，如果约翰采取他的生活方式，“他们就可以在夏季一齐去采摘越橘，其乐无穷。”梭罗没有明确交代，约翰接受与否；但我揣度，即使约翰乐意，他那整天和拖把过不去的太太也不肯。

我为什么下这个结论？因为我也算是来自中国的“约翰”。比较谋生的难度，1980年，初履斯土，我在中餐馆当最低级的帮厨，税前月薪600美元，加上妻子在家加工成衣，经济上全无压力，有余力供养在家乡的双亲不说，存折上的数字还月月增加，尽管数目可怜。然而，我和一般论简朴未必和梭罗相差太远的新移民，难以接受梭罗的主义，原因是缺乏经济上的安全感。

这种“不敢不勤俭”的心理，教我想起“骑虎难下”的成语，不敢下虎背，怕的是被老虎反噬；但我们胯下的“老虎”并不吃人，它不过是“习惯”的替代词。多少年下来，勤劳而省俭的“约翰”们，唯赚钱是问，唯存钱是问，唯买房子是问，不知老之将至。忽然，到了退休之年。难处陆续浮现——没有嗜好，除了小赌；没有寄托，除了咖啡店。而况，骑在“虎背”，这借来的“威风”怎么舍得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