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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的路 | 路明


文/ 路明


镇上有火车站。铁轨往东延伸,经周王庙、斜桥,到硖石,也就是今天的海宁;向西,过许村、临平、乔司、笕桥,进艮山门,到杭州城站。再后头,阿枣就不清爽了。阿枣只晓得,姆妈厂里的生丝一箱一箱运上火车,隆隆驶去,抵达遥远的码头。再漂洋过海,换得珍贵的外汇。那年头,丝比人走得远。

阿枣出生在姆妈厂里的医务站,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丝厂有自己的幼儿园和子弟小学,还有邮局、舞厅、理发店、招待所和图书室。大礼堂装得下千把人,周末晚上放电影,镇上的年轻人都来看。散场后,一地瓜子皮。

阿枣出生后第七天,阿爸借来运生丝的板车,垫一层被褥,送母女俩去火车站。两角四分一张票,坐到斜桥外婆家。等阿枣满月,姆妈就要回厂里上班了。姆妈是缫丝工,一人负责两台立式缫丝机。车间里闷热,机器轰鸣。泡软的蚕茧里抽出一根丝,粗细约头发的十分之一。丝不能断,万一断了,就要把手伸进滚烫的碱水里,捞出茧子,重新接上线头。

缫丝车间早班、晚班两班倒。食堂供应夜宵,热腾腾的点心直接推进车间。最受欢迎的是笋丁肉丝面,咸菜放得多,汤头交关鲜。每个周六,姆妈都跟人换早班。等下了班,去斜桥的最后一班火车已经开走了。姆妈沿着铁轨走30多里路,去看阿枣。那时的斜桥乡下,家家有桑树,户户养蚕。20世纪90年代初,一担特一级的鲜茧(100斤)能卖到800元钱,抵10亩水稻的收成。

姆妈跟阿枣讲,当年外公迎娶外婆的时候,聘礼是18担米。太奶奶能干,一个人养好几匾蚕,再拿茧子去换米。要不是蚕宝宝,姆妈刮刮阿枣的小鼻子,就没有姆妈,也就没你啦。


到了卖茧的日子,蚕农们挑着扁担,摇着小船,天不亮就出发,赶到丝厂门口的茧站。卖了茧子,兜里鼓鼓的,三三两两到镇上,买米,买布,买鞋,买油盐酱醋,买小姑娘的花衣裳,买小男孩的竹制驳壳枪。勾肩搭背进饭馆,要两个肉菜,再拷一斤加饭酒。

那年的职工大会上,厂长报出一串数字后,骄傲地宣称:厂里就算不开工,也够所有工人吃喝3年。姆妈戴着先进工作者的大红花,坐在大礼堂第一排,手都拍红了。

那是丝厂风光的时候。再往后,往后就不提了。效益上不去,奖金发不下来。先是图书室关门,接着舞厅和理发店打烊,再后来做点心的大师傅走了。年轻一点的工人陆续去了镇上的三资企业。

阿枣记得,那个周五的傍晚,她从学校回到家,看见桌上摆着饭菜。姆妈和阿爸坐在黑暗里,一句话不说。姆妈下岗了。

几个老姐妹劝姆妈,一起去广西。那里有新开的缫丝厂,急需她们这些有经验的师傅工,包吃包住,工资还高。姆妈这才知道,广西也养蚕。据说最早的一批桑苗,就是从镇东边的周王庙移栽过去的。姆妈想了又想,阿枣在读初中,正是要紧的时候。叹一口气,不去了。

斜桥乡下,养蚕的人家少了。什么都在涨,茧价却连年下跌。村里的桑树砍了不少,年轻人不愿养蚕,辛苦又没赚头。剩下几个老人,抛不下这祖传的手艺,每年春天养半张蚕种,挣点油盐铜钿。

快过年的时候,去广西的姐妹回来了。阿枣第一次吃到了火龙果。姐妹们说,不得了,那边的桑树一眼望不到头。广西气候温暖,蚕吃得多,长得也快。听说好多苏浙的丝厂,都要搬到广西去。姐妹们感慨,以后阿枣她们的小孩,大概都不认得蚕宝宝了。

还有走更远的。厂里一个机修工,先去了越南西贡,接着是印度班加罗尔,年后还要飞卢旺达。桑树在哪里,缫丝机在哪里,他就去哪里。机修工回来讲,原来人就像一只蚕,忙活大半辈子,把自己困住了。要咬破茧子,飞出去,才晓得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阿枣考上北京的大学,阿爸送她去。姆妈说,我就不去了,省点钞票,给你攒嫁妆。阿枣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姆妈又说,好好念书,以后争取留在北京,或者到上海。姆妈没出去过,你替姆妈去看世界。

姆妈18岁,想去盐官看潮。姆妈的阿爸说,看什么潮,就是看人头,地里生活也不做,工分也不挣了。姆妈就低了头,一句话不说。到第三天,阿爸勉强同意了,给了姆妈五角钱。姆妈花一角两分买去程的船票,一角五分买只粽子,三分钱买个麻球,带到盐官去吃。剩下两角钱,袋袋里装好。看完潮,跟伙伴们唱着山歌,一路走回斜桥。

后来阿枣问姆妈:潮好看吗?姆妈说,好看是好看的,吓人也蛮吓人的。那么大的水,不晓得从哪里来的,一下子就到跟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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