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面对复杂的、奇怪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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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意义上的人生，是从一辆板车开始的。
那一年，我十五岁，在农村经过小学五年、初中三年的学习，参加了中考。随后成绩出来，如愿考上了县城里的高中，学杂费是七十元。
读书是我的愿望，但是，家中是没有这笔存款的，要读书，就得想想更多的办法。但那时候挣钱的机会不多，唯一可以选择的是矿山。
在我们乡的一个边沿地带，有一座大型铁矿，露天开采，把表面的土推开，整座铁矿石组成的山崖露出来，就可以通过炸药、铁锤、钢钎等工具进行开采、改小，然后运到两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巨型钢铁厂。
把土推走的这道工序，叫做推土。村里没出远门的男人，如果想要就近挣点钱，到矿山推土是第一选择。当时没有现在的这些重型机械，无论是推土，还是开采矿石，都是全人工作业。因此，所需要的人力量非常大，也有不少和我一般年龄的“童工”，依靠推土改变自己的生活。推土和采矿不一样，门槛很低，只要你愿意，并且带来了工具，你就可以拿计量工资。
最主要的工具，就是板车。而极少部分人，则用手扶式拖拉机，一辆车几个人，效率要高上太多太多，收入也高很多。但要靠上拖拉机司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家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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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大人的协调和自己的承诺，我以90元的价格从生产队一位乡亲那里赊来了一辆板车，憧憬着通过两个月的劳动，挣够上学的学费，继续朝自己向往的大学迈进。
从那天起，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我开始了辛苦而又充满着希望的推土作业。我每天早上四点多起床做饭，吃完饭走一个多小时到矿山。土要推到离作业场一两公里外的地方倒掉，再返回继续上土，一车一般能挣8分钱到1角钱，以我当时的体能和步幅，每天拉到下午三四点钟，二十多车已经算不错了。回到家里一般天快黑了，已经差不多十二三个小时没吃东西，吃完饭再看看书，也就差不多该睡觉了。
当时算了一笔账，每天两三块钱，两个月的时间，除了把学费挣够，还能余下些菜钱。保证不会误了到县城读书。当然，在矿山工作也是有危险的，我们同一个生产队中，有一个比我稍大一点，经常一起结伴到矿山去的工友。他活泼爱笑，再苦的生活也夺不去他的笑脸。但在一次爆破中，他被飞起的矿渣击破颈动脉，失血过多死亡。我自己也在眼角留下过至今犹存的一道淡淡疤痕。但在那时，大家对于安全问题都是麻木的，也没有兔死狐悲之感，在为不幸者嘘唏一时之后，并没有对自己的安危有多大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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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正在我充满希望地“大干”时，却出了意外。
在我们倒土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垂直高度数百米的长坡。一天在倒土时，由于人小力弱，体重也严重不足，没有压住板车，板车翻在了坡上，但幸好没有往下翻落，而是刚好卡在坡上的松土里。
我赶紧请工友们帮忙，准备把板车抬上来。正在这时，一辆手扶拖拉机过来倒土，原本倒土的位置有十多个，但驾驶员看到我的板车翻在坡上，竟然故意就往这个位置开了过来。我拦在车后，请求他们别往这里倒土，但他们同车的人嘻嘻哈哈把我拉开，那一车土倾泄而下，撞在我的板车上，如同撞在我的心里。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辆承载着我希望和梦想的板车，缓缓地翻了个身，再翻了个身，然后快速向着坡底不停翻滚，在陡峭的土坡上高高弹起、重重落下，各个组成部分四处散开，继续向坡底一路滚去……当一切安静下来，所有部件连收集都不可能了，只剩下严重变形的轮轴，躺在坡底，看着我这个没有照顾好它的主人。
我发疯似地冲向那个司机，却被轻易地推开。看着一车人扬长而去，脸上还挂满笑容，我不明白，为什么一群已经成家，而且平时看去也并不是坏人，而且还是互相认识的人，会这样欺侮一个少年，对一个包含了少年全部理想的事情，处理得如此随意！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复杂的、奇怪的人性。
沿着这弯曲的山路下去，就是金沙江
这里是我家后面金沙江岸山体常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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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情，最终也没有结果，而后来，则是我自己不愿再去寻求结果了。而我走向县城中学的步子，也只走了一半就没有办法继续下去。当九月开学，同学们去县城上学的时候，我也在人生中第一次到了县城，但这一次，县城只是我打工旅途中的一个站点。我走了，同样是抱着希望与憧憬，那是求学的渴望。
但我再没有进过学校，也没有经历高考。
后来，经过许多磨难，我通过边打工边自学，获取了一定的知识和文凭，改善了经济条件。我当了兵，考上了记者，甚至还当上了组工干部。再后来，甚至进入了当年看来遥不可及的高校，做了图书馆馆长。幸运的是，我没有被人性中的恶激发出心中的魔鬼，而是愈加理解弱者之不易，愈加知道一个微笑给人的力量。
无论在多么艰难困苦的时刻，我都没有对生活失去信心。我没有远大的事业追求，只求做好每一天的自己；我越来越喜欢笑，开心的笑……纵然是现在，我仍然知道，那段在别人眼中和自己现在眼中艰辛的日子，我是真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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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一次悲伤的经历开启了人生路，但我以微笑来面对整个世界，面对我未知的生活。
我愿意在街头伸手，帮拉煤的师傅推上坡；我愿意绕行一大截路，为陌生的行人引路；我愿意每次都用100%的真诚，对待每一个来办事的人；我愿意在每一个时刻，对他人保持和善的笑容；我愿意为遇到困难的人，力所能及地帮上一把……
真切感受过冷的人，更知道对寒冷中的人来说，一根火柴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是的，我的一点点努力，对这个世界来说微不足道，但我真诚笑容对面的人，他一定感受得到，他也一定能从这样的真诚中，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善意，哪怕是微弱的，但这一丝善意，也许会给他增添些许的力量……
二十多年过去，那段人生一直在我心中时不时地出现，让我倍加珍惜当下所拥有的情亲、友情、同事之间的温暖。那么，对一个社会、一个国家来说，如果不断回顾发展的历程，真切感受过社会撕裂的痛苦的我们，其实也更愿意理性选择能让社会稳定前进的方式，更加珍惜当下所拥有的发展环境和发展的可能。
这大概就是我以自己的微弱人生对社会微不足道的一点感悟吧。
文丨廖德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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