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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炉香》:物哀之恋,何以为继?

《第一炉香》电影上映后,关于是否要入戏院去看,我心忐忑,艺文界朋友意见更是不一。

各种声音之中,有两点我极为同意:

其一,如果没有看电影,就不应该提议别人不要去看;

其二,如果没有读过原文,写影评就不要妄下论断。

这篇文章,并非影评,主要是想从读者角度,谈谈对张爱玲作品的观感,也从翻译研究角度,分享自己对电影标题英文Love After Love翻译的一些想法。

我可以说是半个张迷,少年时读张爱玲,虽然未有受到夏志清先生《现代中国小说史》影响,已经觉得文字故事极为精彩。

出名要趁早呀!少女爱玲说。

百年前9月30日诞生的沪上才女,1939–1942年在港读大学,经历生死战事。这坦诚自私的女子,在照片中仰首束腰,高冷娉婷,最为大众所知。

但红颜易老,总归还是要低头的。即使不是为爱,也因为岁月让人疲惫。

张爱玲少作《爱》,说尽少女伤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然后人到中年,所有的偶遇都不过是惘然,正如祖师奶奶所道“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十八个春天之后,秋天终于不再悲凉。

曼桢和世钧静静微笑,道一声:“我们再也回不去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半生缘》其实是张氏作品中对爱探讨得很深的一部,其中最为可惜可怜的,不仅是曼桢,也有嫁给了世钧的翠芝,尤其是在小说结尾,翠芝看着叔惠,两人曾经心动但未有行动,但此刻即使心动也也再无可能,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年少不明白《半生缘》中的无奈,但喜张氏作品中极具画面感的色彩铺排,尤其沉迷于琢磨各种比喻。

比如说《第二炉香》里愫细姐妹的“小蓝牙齿”。煤气炉上,蓝色的小牙齿,明灭之间把中年教授罗杰默默逼上绝路。

最为经典的,当然还有《倾城之恋》中范柳原把刚下船穿着绿色雨衣的白流苏,比作一瓶药。

《余烬录》中写道,她在港大学堂改建的医院里,三心两意地照顾病患,“老着脸抱着肥白的牛奶瓶穿过病房煮牛奶喝”。

同样也是蓝色的煤气火焰,上面坐着用途多样的黄铜锅,在病人哀号声中守候将沸的牛奶,她“心里发慌,发怒,像被猎的兽”。

欢欣于病人终于离世,她和同伴躲进厨房,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炉小面包,味道颇像中国酒酿饼。鸡在叫,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了”。

其实,《倾城之恋》和《第一炉香》,主旨非关爱情。

对此,已经有诸多评论,本文不再赘言。

但笔者好奇的是,《第一炉香》电影的英文译名,是Love after Love,其实是和day after day(日复一日)相对应的表达,如果反向翻译(back translate),可以是“爱以继爱”。第一个爱,也许是男女之爱,也许不是。

在《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其实觉得所谓的一辈子相爱,连自己都瞒不过去,这样的话,不仅要背着人说,也要背着自己说。

两人一同靠在浅水湾酒店那边的灰砖墙壁上,柳原看着被“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反衬得格外生动的,流苏那张“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却开始说地老天荒的爱情。

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

……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

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

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那时候的流苏,为了得到这个男人,什么都愿意配合。

但实际上,她想到的,还是自己:

流苏愿意试试看。

在某种范围内,她什么都愿意。

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应着:“我懂得,我懂得。”

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

流苏重来香港之后,二人各自在房间里,床前明月光下电话倾谈。

说着说着,柳原甚至抛起书包,向白流苏引用“生死契阔,执子之手”:

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

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

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若你懂,就用不着我讲了!

我念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也知道解释的对不对。

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的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

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

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

柳原在此想强调的,其实是说在生死面前,无法妄谈永远。

引用这首诗并且乱解之,是为了说服流苏,不如把握此刻。

这让我想起英国诗人马维尔(Andrew Marvell)名作《To his coy mistress》中的几句:

Time’s winged chariot hurrying near; 

时间战车带翼急速驶近


And yonder all before us lie 

我们面前远远横亘

Deserts of vast eternity. 

永恒之苍茫荒漠


Thy beauty shall no more be found; 

君之妍丽终将不复存在


Nor, in thy marble vault, shall sound 

君之云石墓穴内亦无回响

柳原解诗经,马维尔的诗句,说的都是carpe diem的道理。

既然生死有命,红颜易老,不如把握今天,寻欢作乐。

而白流苏在石墙前面的深思,也不过是怕自己容颜老去,留不住最盛年华。

流苏拿自己做赌注,希望通过婚姻获得离开娘家的合法稳定途径。

而柳原却再现实不过地告诉她残酷的现实:如果只是为了真爱,又何必结婚。

如果没有感情,更加没有必要束缚对方。除非双方都同意,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

柳原的残酷预言,没有在《倾城之恋》中发生,却在《第一炉香》中得到最好的例证。

梁太太甘愿做粤东富商的四姨太,住在半山豪宅,仍然需要使出百般手段,才能笼络金主。

而葛薇龙,更加是在姑妈和乔琪乔的共同谋划之下,自愿成为了卖身养家的金丝雀。

电影预告片中,有一个片段是薇龙和乔琪裸身相拥,而画外音的六个字是:爱我吧,娶我吧。声音配合画面,看起来像是说女生为爱献身,希望以此换取稳定的婚姻关系。

其实,这和文本中的描写与主旨背道而驰。

原文中并未直接描述两人床戏,上一段说的是梁太太忙着应酬司徒协,下一段就是跳到薇龙的房间: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

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彷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

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

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

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

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

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

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

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

即使是在两人发生关系之后,薇龙的头脑仍然十分清醒,知道自己对乔琪的爱,完全是因为对方不爱自己,也知道用婚姻绑住爱情更加是不可能的——

“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样的傻么!”

当初乔琪的吸引力,在于他是唯一没有拜倒在梁太太石榴裙下的男人,这才激起了薇龙的征服欲。

而两人发生关系,也不是薇龙的筹码,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点温暖的回忆,至少这个男人那一刻是属于她的,只此而已。

至于两人结婚,也是因为薇龙已经无路可退,而乔琪也需要找张长期饭票,于是梁太太居中调停安排,最后皆大欢喜。

Love after love 爱以继爱,这里面的第一个爱,实在精刮,其实爱的还是自己。

而第二个爱,又是什么?

既然不是爱人,那应该就是恋物。

关于这个主题,也有诸多研究,不在话下。

张爱玲小说标题,其实极尽巧思,特色之一,在于以物件入题,比如说《沈香屑》、《茉莉香片》、《色.戒》、《金锁记》,其中的香炉、茶具、戒指、首饰,都是叙述者以章回小说套路,对读者建立关系,设好说故事场所的道具。

比如《茉莉香片》中的开场白,邀请读者沏一壶茶,端坐静听这个苦涩故事,看作者如何从故事中铺陈主旨——香港是一座华美的而悲哀的城。

这些物件,还有一个重要的点缀作用,正如《第一炉香》里写道:“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到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

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她自身也是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

同样的夸张铺排,也适用于张氏上海视角下的香港传奇。

正如白流苏在《倾城之恋》中首次看到香港城景的感受:“在这夸张的城里,就算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

我觉得《第一炉香》最有震撼力的描写是在故事尾声。

薇龙从“长期卖淫”的工作生活中偷得浮生半日闲,和乔琪去湾仔逛新春市场。

不像是梁太太大宅子里面给她预先置办妥当的华服衣柜,就好像是“长三堂子里讨进来一个人”,这里的物件虽然下等杂乱,但却都是她能够选择,可以支付的,充满了日常生活的气息,带着一种喜气洋洋的假象,但在这烟火气之外,却是无尽的苍凉:

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但是她也有快乐的时候,譬如说,阴历三十夜她和乔琪两个人单独的到湾仔去看热闹。

湾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区,地段既偏僻,又充满了下等的娱乐场所,唯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场,类似北方的庙会,却是在那里举行的,届时人山人海,很多的时髦人也愿意去挤一挤,买些零星东西。

薇龙在一爿古玩摊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乔琪挤上前去和那伙计还价。

那人蹲在一层一层的陈列品的最高层上,穿着紧身对襟柳条布棉袄,一色的裤子,一顶呢帽推在脑后,街心悬挂着的汽油灯的强烈的青光正照在他广东式的硬线条的脸上,越显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

他把那一只手按在膝盖上,一只手打着手势,还价还了半晌,只是摇头。

薇龙拉了乔琪一把道:“走罢走罢!”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粲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瓷双耳小花瓶;

一卷一卷的葱绿堆金丝绒;

玻璃纸袋,装着“吧岛虾片”;

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梿糕;

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

宝塔顶的大凉帽;

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

她的未来,也是如此——

于是,薇龙马上提醒自己:“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

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我以为,这句才是《第一炉香》的主旨所在。

电影标题,不如译为“Love about Things”,虽然不太通,但都算是反转“Things about Love”(关于爱情)。

或者玩大一点,用法文译为“L’Amour et Les Choses”,戏仿福柯《词与物》(Les Mots and Les Choses)。

所谓的信物,终有一天都会变成文物。

物是人非,男女之间的天长地久,也许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

只有那一堵墙,还有那香炉、茶杯、戒指、金刚石手镯、华美的袍子,还配得上爱。

这样想的话,入戏院看电影,观赏各种精美道具布景,体味张爱玲的恋物情怀,或者总算值得票价和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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