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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娇

江南的夜,是温柔的夜。

安阳镇里,长街上青石板路送走了白日里的尘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久经岁月侵蚀,已失去了昔日棱角。

长街两侧,喧闹一日的店铺多数已打了佯,只剩三两盏灯火在夜色里惹人注目。倏然间,空中飘起雨滴,静默无声,虽不冷冽叫人厌烦,但终有少许潮湿让人心情发闷。

微微雨幕下,一座模样破败的建筑横卧在夜色中。门匾裂纹纵生,甚至有一半早已不知去向,许是有些年月光景,再加上日晒雨淋,逐渐腐朽。

门前台阶布满厚重的尘埃,如暮霭沉沉的老人,有着许多陈年往事不为人知;窗户结了层层蛛网,厌倦了俗世红尘,宁愿与世隔绝,孤倨品尝往日落下的哀伤。

宅内有一盏灯火闪烁,微风裹着夜色细雨,丝丝凉意偷袭得烛火惊惧摇曳,使得这盏灯火主人的身影,也跟着影影绰绰起来。

青灯,素琴,白衣女子。就在这片天地中,好似等了许久,又像是仅仅一瞬间。

琴音响起,歌声亦然,这夜风夜雨生怕她孤独,卷着琴音歌声,护送着直到消失在夜色中。

白衣女子缓缓抬起头,发髻之下,掩面白纱轻轻脱落,一道可怖伤口贯穿了整部脸庞......

娇女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一袭羽衣欺霜胜雪,如白莲花般,不染一丝尘埃。

铜镜里好看的脸蛋儿,钟天地之灵秀,让人看上一眼,便再不愿舍得移开眼睛。

闺门虚掩着,吱呀一声响起,走进来一位华袍妇女,对着娇女淡淡道,“时间到了。”

娇女微点臻首,镜子里女子的动作与她如出一辙。她能掌控得了自己,却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那是一个雪夜,鹅毛大雪将娇女藏没在天地,瑟瑟发抖的身体震得雪花簌簌落下;寒风像是永不休止,劫走她心灵仅有的一丝温暖。

正是这位华袍妇女,将遗弃在荒郊雪夜中的娇女,捡了回来,那年娇女七岁,如今想来,已有十年光景了。

收回思绪,娇女施施然起身,顺着红姨脚步,走出闺房,来到二楼门口,忽然停下脚步,“红姨,你答应过我,不要忘记。”

华袍妇女点点头,算是回应。

娇女走进二楼大厅,楼下人群合掌叫好起哄,一时间人声鼎沸。她眉头紧锁,权当充耳不闻,闭眼默念,再赚足一万两,便可恢复自由身,也算是还了红姨养育之恩。

抛开感情用事,理智总是明智之举,在这红尘火坑中,理智不知救了多少次娇女。

“奴家娇女,素琴陋音,还望诸位公子海涵。”娇女曲身轻施礼,望着楼下让她心生厌恶。恍惚间,她轻嘲一笑,都是逢场作戏,若非自己生就这副好皮囊,谁又会记得起?

怕是那个雪夜里,就是自己人生还未来得及开始,便要匆匆落幕的时候罢。

娇女望着身前素琴,玉手轻抚,格外熟悉。怜我一生孤苦伶仃,只有这素琴相伴,忠贞不会辜负人,懂我心内所感。

娇女自幼习琴,红姨要求格外严厉,她仍然记得无数个冬夜暑日,那双结疤又磨破的小手,还有红姨手里冰冷的藤条。

万幸,皇天不负有心人,娇女琴艺冠绝安阳镇,十八岁成为醉春楼头牌,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醉春楼一时名声大噪。

娇女吐气如兰,闭上眼睛,玉指轻拨,宛如白莲花上轻舞。多么熟悉自然,一如提箸用膳,闭着眼,亦能准确送到口中。

“梨花落,春带雨,凉风迷痴常夜袭;叹古今,情相惜,江湖落拓总分离...”

琴音婉转跌宕,如人生无常;唱词明灭飘忽,似落英浮沉。

每到这个时候,大厅角落里,总有一个人,书生打扮,合目静静倾听,手中折扇看似轻轻拍打,却总能准确地与音律节奏合二为一。

他是如此不显眼,在这人群之中默默无闻。与娇女明媚耀人相比,有如云泥之别。

一曲毕,娇女施礼退下,抬首一瞬间,余光不经意瞥到那处角落里,手持折扇的书生,如闭目假寐。

又是他,有多少次了娇女也不记得,看那模样,倒像是与她一般,也是懂得音律之人。

醉春楼是风花雪月之地,来客天南地北形形色色,时日久了,自然会有醉酒生事的人。

通常遇到这种情况,都是红姨轻车熟路挂着笑容,大事化小处理得井井有条。可次数多了,总有出纰漏的时候。

一位客人醉酒,嚷着要娇女陪睡,不听红姨好言劝阻,拉住娇女便要轻薄。

就在娇女玉容失色时,这位手持折扇的书生挡在了她身前,虽然背影瘦削甚至显得弱不禁风,却让她觉得格外高大伟岸。

又是他,让娇女在这尘世中,雪藏冰冻的内心,有了一丝柔软。

当众人将他们拉开时,这位书生从地上爬起来,顶着一对乌眼青,口鼻留着血迹,出现在娇女面前。

英别捡起折扇,环顾一圈儿,拍打身上泥土,抖了抖嘴唇,许是忍着疼痛,口齿不够清晰地作揖道,“英别见过娇女小姐。”

娇女连忙曲身还礼,最后还是没能忍住,掩面轻笑,“英别公子书生模样,倒也有几分男子气概。”

这一笑,天地黯然失色,英别竟看痴了。良久才回过神来,若不是脸色已经青红相接,娇女定然会发现,英别害羞了。

这么说来,英别还得谢谢那位醉酒仁兄,阴错阳差下,为他挽回了少许颜面。

经此一事,娇女每次弹奏完毕,总会朝那个角落点头示意,在她看来,这便是打过招呼罢。

而英别却异常认真对待,每次都要起身严谨地作揖回礼。他也时常作些词曲,供娇女弹唱。一来二去,便熟络起来。

有些人,注定有缘分,即使见过一次,也会觉得格外熟悉,如似曾相识般。就像东逝去的春水,汇入大海,而里面的鱼儿,便不会觉得生疏。

娇女轻笑英别学书上英雄救美,就是没学会,以至于落个“惨痛”下场。

英别嘿嘿一笑,“娇女小姐出淤泥而不染,即使没有我,也会有人站出来的。”

会么?娇女也不清楚,除了红姨,英别还是第一个。不过他说的话自己倒是挺喜欢,出淤泥而不染。说到底,自己还没有好好谢过人家呢。

其实娇女对文人书生,还是有些抵触的。她见过太多这类人,倚仗胸有三两点墨,只会吟些风花雪月之词,专门骗那些懵懂无知女子。

若非因为这些成见,她又怎会只是点头示意,聊做打招呼呢。说到底,还是她打心里对于英别,有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吧。

可相处之下,娇女知道,英别与那些文人书生不同,且不说他不会卖弄文词轻薄女子,整日里默默坐在角落里倾听,就连看她的眼神,都是清澈见底的,不带丝毫功利,单这一点,他就与那些俗人,不知拉开多少距离。

英别自然不知娇女心内所想,他酷爱音律,娇女又颇为擅长,去年科举又未得中,郁郁寡欢之下,便将踌躇满志寄托于音律,略做安慰。时间一久,便从娇女琴音中,似乎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心中便有了怜惜之情。

文人总是多愁且又敏感,一如娇女,叹命运作怪,却又无能为力。相比之下,两颗落寞之心,在慢慢靠近的同时,却又惺惺相惜,怕是有一点光火,便能让它们炽热燃烧。

这一夜,月色格外怡人,明亮温柔,似乎能解风情,与天上璀璨星辰默契相约,静默地注视着下面一对人影。

娇女与英别坐在屋脊,两人无话,望着星月,却丝毫没有尴尬窘迫局面。

一白一青两道身影,近如咫尺。夜里的虫蛐儿窸窣声隐隐传来,与这画面相映成趣,舒适安逸。

“我最近又写了一些诗词,你且替我把关推敲一下如何?”英别的折扇似乎与他形影不离,此刻安静地躺在他手里。

月色如水,偶有残云将其遮住,使这整片夜色,都暗淡了许多。

娇女侧过俏脸,有点点星光在上面闪耀,格外晶莹,“好呀,对于诗词,我也是颇有研究的。”娇女狡黠一笑,美不胜收,就连虫蛐儿的声音都为之一滞。

英别站起身,撑开手中折扇端在胸前轻轻拍打,沉吟少许,开口道,“铁剑磨砺万卷书,上天生我意何如。男儿不展鸿鹄志,枉为七尺大丈夫。”

英别的声音戛然而止,娇女的笑容亦于此时定格。本是良辰美景,又能与唯一走进自己内心的人相处,应该是高兴才对,可自己又为何怅然若失呢?

月在云里穿行,遥遥相望,似乎近如咫尺,可事实上,就算是这云快马加鞭,怕是也要对着义无反顾的明月,望尘莫及。

“你是要走了吧?”娇女轻问,贝齿咬着朱唇,在这月光下,泛着淡淡白如羊脂玉的光泽。

“嗯,明天就要走,进京参加科举考试。”英别望着云中月,轻声道,“这次我一定要考中!”

走吧,你有你的前程,也许彼此只是过客,虽有万般不舍,但我不能阻挡你的脚步。我只是一位风尘女子,本是最该看透分合,为何还要如此执迷不悟?

能拥有一段难忘的记忆,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我相信你,加油。”娇女站起身来,如一朵白莲花,明媚耀人,使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都明亮了几分。

千言万语,到了口中只能化成一句话。

英别从怀里掏出一支玉簪,递到娇女身前,“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物件,宝贝得紧,在我最穷困潦倒时,我都没舍得置换银两,是我贴身之物,今日送给你,见它如见人。”

“这是你最宝贵的物件,我又怎能承受得了,快收起来吧。”娇女连忙摇头,听到英别的话,她心里甜得如吃了蜜,仿佛是这世间最好听的情话,要比她弹奏的曲子,不知好听了多少。

英别听话,将玉簪贴身放好。然后又道,“你且放心,他日我能得中,第一件事,便是替你赎身,让你恢复自由。”

这些话娇女在醉春楼里不知听了多少遍,她早已司空见惯。偏偏是英别信誓旦旦的模样,让娇女心里莫名感动,她相信他,这是源于女人的第六感。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娇女为英别送别。英别走了,也把娇女的魂儿带走了。望着消失在天地尽头的身影,娇女默默祈祷,祝君好运。

若是运气能够赠人,娇女甘愿永沉风月,换君功成名就。

细想下来,她又忍不住自嘲,呵,这一生,她的运气可真是不怎么好。

日子恢复如常,娇女亦重复着不知何时才能跳出火海的日子。赚足一万两,谈何容易。不过有希望,终归是好的。

只是蓦然回首间,一楼那个熟悉的角落,往日里那个人影,已是一片空白。

直到故人远去,才发觉,相思不苦却是病。

她曾无数次从梦中醒来,那个魂牵梦绕的人儿就活生生立在她跟前,想要抓住,却最终落空。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一夜,娇女从梦中醒来,一个人影赫然立在门外,他披着月光,面孔笼罩在夜色中,但是手里的折扇,在月光下,格外惹人注意。

娇女飞扑到门前,除了朝思暮想的人儿,还能有谁?

咣当一声,娇女重重地关上闺门,俏脸因为呼吸急促而微微涨红,香肩倚靠在门上轻微颤抖,稍加思索,便急忙坐到梳妆台前。

羽衣白胜雪,一如白莲花出水;铜镜里的脸蛋儿有些憔悴,却凭添几分凄美,依然楚楚动人。

这一次,娇女认真又极快地化妆,用心胜过往昔任何一次,不消盏茶的功夫,淡妆适宜浑若天成。

望着铜镜里的人儿,娇女无比自信,她要让他记住,这个夜晚,只属于她。

推开门,英别笑意盈盈地立在门前。

娇女拥抱住他,生怕眼前的人再度消失。只是越用力,她心就越疼,仿佛这些时日里的委屈,找到了宣泄的档口,一瞬千里。

“你瘦了。”英别轻轻拍着娇女的香肩,声音说不出得温柔,只是这话一出来,怀里的人儿哭得更凶了。

安慰良久,娇女总算止住了哭势,临了临了又意犹未尽般狠狠抽噎两声。

“我中状元了。”英别声音有些沙哑,背着月光,让人看不到面部表情,他口吻出奇得平静,像是在说着与己无关的话一般。

“真的!”激动得娇女忽略了英别异样,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又急忙整理了下仪表。

谁能想到,众人面前风姿绰约从容淡定的娇女,如今会有手足无措的时候。

不由分说,娇女拉着英别的手,便要朝自己闺房里走,然而英别脚下像是生了根,纹丝未动。

“忘了我吧!”沙哑的声音在夜色中突兀响起。娇女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静止在月色里。

虫蛐儿叫声蛰伏隐匿,夜风带着少许寒意亦不由分说,骤然袭来。

“我被指为驸马,这次来便是与你告别。”英别身子轻轻颤抖,被夜色完美无缺地藏没。

“这里有些银两,足够你赎身了。”英别从始至终没有看一眼娇女,递给她一个包裹,转身离开。

他走得毅然决然,以至于娇女还没有机会做出反应,便消失在夜色中,就连身后的月光,都拉不住他。

从那一天起,娇女如行尸走肉般,有时会对着素琴痴痴发笑;弹曲时偶尔走神,客人投诉日益多起来。

面对红姨斥责,用赎身要挟自己,甚至是藤条抽打,娇女充耳不闻,仿佛这具躯壳,没有了魂儿,也不属于自己。

醉春楼日渐式微,往日里客人攒动的光景不复存在。

古时的消息总是封闭阻塞,就像枯叶在空中飘飞许久,才知道有风吹过。

一月后,京城传来消息,金科状元拒做驸马,被皇帝盛怒之下,斩首示众。

娇女发疯似地找到那个包裹,颤抖地打开。

一支玉簪,一把折扇,一封书信,还有一堆银两。

“谅我心狠,且惜性命;典当玉簪,偿你自由;青春年华,莫要辜负。忘了我吧,若有缘分,与君再世重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落款:念奴娇,英别书!

娇女贝齿咬着朱唇,渗出一滴滴嫣红,缓缓落下,点点印在那欺霜胜雪的羽衣上,格外醒目。

娇女没有哭,她实在无暇分出精力,去掌控泪腺,因为心里的痛,已让她全军覆没。

玉簪在她绝美的容颜下,划出一道可怖伤口,贯穿整张俏脸,最后坠落在地,缓缓溢出一片猩红。

盛世容颜,斯人已逝,留之何用?

从此青灯伴素琴,为君孤倨守终生!

雨幕下,一座破败的建筑里,青灯素琴,一袭羽衣欺霜胜雪,一如白莲花出水,仿佛亘古不变,在那摇曳的灯火里,影影绰绰。

原创简介

作者 :洛小寒,情之一字,道尽世间冷暖,演尽人间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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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溪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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