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送酒的宫娥来了。”白面鬼差弓着腰,甚是奉承着身前的男子,又或是说害怕着。毕竟,这地府里,谁人不知那位的脾气。也偏偏就他倒霉,今日领那小宫娥前来。
许久,那人没有答话。鬼差抬眼,用着余光一瞥。
阎君就静静地坐着,背着身,长发如瀑,面容不知是喜是悲,一身的黑衣与周遭蒙蒙的雾霭融为一体,只端着浅浅的酒杯,像是望着些什么出神,让那悠悠的酒香漫了开来。
“让她进来吧!”
不知多久,鬼差终是等来了这么一声吩咐,浑身如释重负般大步流星的走了,活像一阵风。
送酒的宫娥端着酒坛子走了进来,一路踩着的尸骨让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无时无刻在颤栗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摔了,只恨自己应了命来送酒。
“你在害怕吗?”阎君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宫娥,穿着与昔时的“她”一模一样的衣服,发着颤,不敢看他。
宫娥没有答他,只是将酒坛顺势放在了地上,自顾自的说着:“酒仙命我来大人这送些花酿,送完便走。”
阎君看着这个至始至终都未曾抬头看他一眼、声音发颤的女子,不禁好笑。果然,没有人会如“她”那般大胆,会同他讨一杯酒喝。顿时,哀凉泛上心头,一杯酒下肚,便是换了一副神情,厉声地呵责:“滚!”
滔天的怒意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宫娥逃似的离开了,只觉得这阎君果真如传闻那般喜怒无常,随意掐了朵云就飞回了天宫。
“阿玖。”阎君轻声的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是件不得了的珍宝,声大了些都会惊扰了一般。
又是一杯酒,混着苦涩微咸的滋味。
“大人,酒多伤身!”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阎君知来人是孟婆。说起这孟婆,在地府也算是待的最久的一个了,阎君换了一个又一个,可她依然还在熬着她的孟婆汤。
“孟婆来我这何事?”阎君避着话题,假意不答她。
“老婆子我也算是看透了这世间风月,大人若是思念阿玖姑娘,何不去寻她?或是怕了,来我这讨碗汤喝了也痛快,何苦为难自己!”孟婆摇摇头,若非那帮小鬼整日求她来劝这后生,她才懒得管闲事。
“孟婆教训的是,受教了。”
孟婆走了,佝偻的背影也不知背负了多少风尘,她的拐杖拄的很直,给人莫名的哀愁,藏尽往事的纷扰。
孟婆走后,阎君想了许多,或许他们可以重新开始,掐指一算,凡间已过十六载,她该是出落成大姑娘了,只是不知有没有寻了夫家。思来想去,终归还是下了狠心,出了地府。
此时,着青色布衫的少女正在在邕山里溜达着,搜寻着可能的猎物。她的娘亲身染重病,只能靠着药物度日,可天降大旱,物价飞涨,他们家已经快买不起药了。
“呀!真是幸运,居然发现了灵芝,这下阿娘的药有着落了。”阿玖很是欣喜,也顾不得那灵芝是生在峭壁上,摸着藤条就下去采了。灵芝刚刚采到手里,却是没留神脚下一个落石,整个身子不受控制的跌了下去。
阿玖听着耳边风的破鸣,没有想象中的锥心刺骨的痛,倒是落入了一个微冷的怀里。入眼的是个黑衣的男子,波澜不惊的面容,冰冷的眸,周身的冷意惹得她不由的颤抖。
刚落地,她便挣开了那个怀抱,满眼敌意的看着他。手里紧紧攥着灵芝,她早就听闻天地灵宝大都有守护兽,这怕不就是守着这灵芝的守护兽了。
阎君看着面前的人儿,一双水汪汪的眼里含着敌意,微蹙着眉,两颊鼓着,愣是把那张巴掌大的脸撑得有些可爱,活脱脱的就是只炸毛的小兽。性格倒是一点都没有变,依旧是一个“小白眼狼”,枉费了他守在她身边这么久,等到这个时机才出手相救。
阿玖看着向自己逼近的阎君,心里有些害怕,壮着胆子喊着:“你不要过来,这灵芝我是不会还你的。”
阎君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却依然故作淡然的姿态泠然出声:“我何时说过要那灵芝,再者,你便是这般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听到这人不抢自己的灵芝,阿玖便是舒了一口气。又想起阿娘曾教导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阿玖声音软了下来,说:“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我唤作阿玖,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阎君已经好久未曾念过那两个字了,久到他几乎淡忘,同那条清澈的河一样美丽的名字。
“忘川。”
他说的很轻,但阿玖还是听见了。
“忘川,忘川,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阿玖重复了几声,像是念不够一般。
阎君问她:“你喜欢吗?”
“喜欢。”
“那你便这样叫我吧!”阎君浅浅的笑着,惊艳了那时浮着翠色的天光。
阿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笑的这般好看,直到一阵凉风吹过,她才恍然回神,答了个“好”。
山上终归不是久留之地,阎君将阿玖送了下山。一路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倒也过得快。其实阎君掐个决便能将人给送回去,只是他不想白白送了这与她相处的机会。看着阿玖远去的身影,他甚至在想,这样的开始或许也不错。
阿玖依旧上山采药,一如往常的遇到阎君,像是惯例一般。阿玖有些后悔了,这人看着拒人千里之外,却是无赖的很,耳边的蝉鸣整日响个不停,已是十分聒噪,偏偏还有这么一个“跟屁虫”。
似看出阿玖的不耐烦,阎君抓起她的手,叫她合上眼。阿玖虽然万般不愿,却也照做了,她倒是要看看这人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再睁眼,看见的是漫山的红粉,十里桃林开得正艳,落下的花瓣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像极了出嫁时的十里红妆,让人砰然心动,那是每一个少女最初的梦。
“忘川,这是你做的吗?”阿玖记得,时下仍是盛夏,不可能会有如此梦幻般的桃林。
阎君噙着笑意微微颔首,这人间的话本子倒还是没有骗人的,讨姑娘的欢心,得投其所好。
“我记得你是最喜欢桃花的,开心吗?”
“开心。”阿玖看着阎君,淡淡一笑,只可惜,她最喜欢的花并不是桃花。阿玖望着那双含着笑的眼里倒影着的人,面容清丽,可望着望着,竟是有些不像她了。
折了枝桃花放进背篓,阿玖就催着阎君回去,说是不能误了正事。只是此中缘由,真是如此便好了。
干旱愈发的严重了,已有许多人家里的水井枯了,阿玖家的也不例外。
阎君见阿玖见得频繁了些,有时也会捎上些小玩意,但他总觉得她在避他。
“阿玖,我将他处的水引来了你家的井,今晚你跟着我去看烟火可好?”阎君像是讨糖的小孩,在正缝着衣服的阿玖面前卖乖。
“忘川。”阿玖抬头唤了一声。
“嗯?”
“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好不好?”阿玖咬咬唇,还是将话说了出来。
“为何?因为我是异类吗?”阎君没有由来的心慌了,虽然像是猜到了什么,可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这样的突然。
“你喜欢的人不是我,不是吗?”阿玖忽而紧紧的盯着阎君,像是要把他看穿一个洞。
“为什么这样想?”阎君的声音低了下去,没了先前的欣喜。
“我从来不曾说过,我爱桃花,你心里的那位伊人,只怕不是我。我也是有阿爹阿娘的好姑娘,经不起公子这般玩弄。”阿玖故意把头仰得很高,这样,泪就不会掉下来罢!
“好呀!你这是叫我走。”
阎君冷笑,他把一颗真心都摆在了她的面前,从天界追到了地府,又一路跟到了人间,他的心意难道还不明了?
“是,你走吧!”阿玖阖上了眼,决然地背过身去,下了最后的逐客令。
看着阿玖的背影,阎君终究是没有挽留,可是纵然三步一回头,却也再盼不得她的一次回眸。
阿玖哭了,在阎君走后,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她早该知道的,那温柔如水的眼神、浅浅的笑给的从来不是她,她不过是一个像“她”的姑娘。
当阎君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他听闻鬼差勾来了阿玖父母的魂,登时就离了地府,急急赶来。他看着他的阿玖,就那样被绑在木架上,她几乎被晒得脱了人形,双眸泛空,看不到往日的光彩,嘴唇发白干裂,渗出了猩红的血。
村民们点燃了柴火,火龙一下便是窜了上来,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阿玖的赤足。阎君彻底的怒了,一挥手便是扑灭了大火,将阿玖揽入怀里,她几乎快要死了。他回头看着那一张张丑恶的面容,浑身散发出来的都是冷意。他们怎敢这样待她,他的阿玖,他视若珍宝捧在心尖的人。
村民惊恐的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空气仿佛冷了几个度,他黑色的长发在夜空中飞舞,一张苍白的脸写满了愤怒,血红的眸流露出让人生畏的威压,像是地狱里爬出的修罗。当然,他们不会知道,过了今夜,将再无邕村。
阎君将阿玖抱在了怀里,一步一步走了下来,无人敢前来阻挠,只是任由那个黑色的身影渐行渐远,衣袂飘飘。
“轰”一声雷鸣,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了下来,这攒了许久的力量终于肆虐在这片土地上了。只可惜,来的太晚了,村庄太过于的安静,连一丝狗吠声都没有。雨水混着泥沾染着刺眼的红意流入了邕江,洗刷了罪恶,一切都将归于沉寂。
闪电划过夜空,顿时亮如白昼。此刻,阿玖在阎君的怀里待着,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好冷,却不如心凉。她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指节泛白,微乎其微地喊了一声:“忘川。”现在,这名便是她的全世界。
阎君带着阿玖回了地府,命人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她躺在玄冰床上,精致的像个木偶人,双眼睁着,没有情绪。阎君坐在床边,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阿玖,阿玖……”似在招她那已失的魂。
阿玖终于是有了反应,呼吸声大了起来,继而变为哭声,那双眼睛里满是泪水,写尽了悲伤与恨意。
那天,那些人闯进了她的家,她的阿爹将她赶进了家里,不许她出来。她透过门缝,看见她那只会拿起锄头耕地的阿爹将利器指向了众人。她亲眼看到那个同她家关系最好的邻家叔叔,将干草叉刺进她阿爹的胸膛,满地的都是血,刺眼的红。
她很害怕,那些人狰狞地笑着,眼里散发着贪婪的光,推开她的家门,将她抓走。她卧病在床的阿娘,从塌上滚落,揪着他们不放,苦苦哀求,却被一脚踢开,撞在了地上。一场大火,将一切化作灰烬,她的家,连同她所爱的人。
“妖女”?阿玖哭着忽然笑出了声,她出生的那日,天降红雨,被视为不祥,村里人都不愿跟他们来往,即便过了年纪也无人敢来求娶。所幸,这些年,并未出什么大事,只是连年的大旱早就吞噬了人们所有的理智,他们眼中有的只是阿玖家那一口有水的井。贪婪、嫉妒,掩盖了人性。
“阿玖,我带你去见个人,好吗?”阎君摸了摸她的额头,捋开了碎发,像在讨好一个冷漠的孩子。
见阿玖没有反应,他便干脆将她抱起,大步的向外面走去,走过一路的白骨。
阎君问她:“阿玖,害怕吗?”
阿玖摇摇头,依旧没有说话,她曾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山野精怪,现在看来倒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只是平静,在见到奈何桥上的两个人时被打破了,那是她的爹娘。
阿玖从阎君的怀里下了来,几乎是用跑着的,想要到那两人的身旁。可她的身子骨太弱了,没几步就摔倒了,只能大声地喊着:“阿爹,阿娘……”
阎君绕到阿玖的身侧,将她扶了起来,轻轻地拍去她裙摆上沾着的尘埃,说:“他们喝了孟婆汤,听不见的,苦了大半辈子,也该是去投个好人家了。”
阿玖想哭,却是笑了,回身给了阎君一个拥抱,那是她贪恋的温暖。“忘川,谢谢你”。一身的白衣与黑衣融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和谐。
阿玖在地府住了下来,好像忘记了一切,依然笑魇如花,欢脱自在。直到那天,她倒在了花海里。
那是成片成片的曼珠沙华,妖冶艳丽,鲜红如血。阎君来时,便看见一身素白的阿玖躺在花海里,像是睡着了一般,一如开在花海里的曼陀罗华,白净,凄美。
该来的还是要来了,阿玖本是肉体凡胎,在这地府里是呆不长久的。
阿玖醒了,还是在那花海里,如扇的睫毛微颤,睁开,是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瞳,望着眼前人,清浅地笑了,从衣袖里拿出一个东西,那是一朵开得正好的曼珠沙华,艳丽的仿佛要滴出血来。
“忘川,我听闻,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你说,我若是摘了这花,等上一千年,是不是就能让它见到叶了。”
阿玖笑地很烂漫,让人不忍惊扰。
阎君摸了摸她的头,指腹摩挲过她柔软的发丝,答:“或许吧!”
随即又言:”我送阿玖一件礼物,好不好?”说完就如变戏法一般,手心多出了一对铃铛。
阿玖看着那对漂亮的铃铛,总觉得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阿玖,不要……”
但或许,这便是宿命,她还是带上了它,一步一声铃响,回眸对着阎君一笑。
阿玖躺在玄冰床上,侧着头,用着有些执拗的语气问阎君:“忘川,你愿意娶我吗?”
阎君笑笑,甚是宠溺地勾了勾她的鼻尖。“不要胡思乱想,快些睡吧!”
她看着他,没有放过他脸上的一丝神情的变化,包括他眸底的一抹哀伤。
“知道了。”阿玖最后还是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便阖上了双眼,她要乖巧,不能被嫌弃。
隐隐约约间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滔天的火光,照出红意,像是血,她被围在中间,无所依靠。好热,浑身都在痛。一张张脸映在火里,狰狞地笑着,向她扑来,像要把她吞噬殆尽。她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那人说:“阿玖,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她的脸颊微冷,似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触碰着,一滴泪划了下来。
阿玖醒了,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身旁的阎君已是不知所踪,她的心里莫名的恐惧,便下了床,在地府里寻找,却怎的也找不到了,路过的鬼差都恭恭敬敬地向着她喊了一声:“大人。”
阿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概,她的阎君被弄丢了。孟婆说,她成了新的阎君,她的身子里有前任阎君渡的大半修为,而原先的阎君犯了错,在受天罚,怕是没命回来了。
听到这里,阿玖急急地跑了,脚上的铃铛响个不停,摔了又爬起来,一身白衣染尽秽物,肮脏不堪。可她心里只是想着:千万不要出事。
最后,终于是勉勉强强的到了阎君受罚的地方——邕山。可那块地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乔木、花、草都没有了,只剩黑色的焦土、半棵被劈开的树和零星几点火苗。阿玖抱着地上阎君残破的衣袖哭了,好像回到了那天她被火烧的时般的绝望。孟婆说,她便是他爱的那个姑娘,那个唤作“阿玖”的姑娘,一直都是。可现在,他为了她,滥用仙术杀生,遭了雷刑,肉身尽毁,魂飞魄散。
阿玖依旧哭着,流出的是殷红的血泪,打在白衣上,开出朵朵妖艳的红花。她变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独自苟活于世。
听说那一日,有许多人听见了一个女人凄凌的哭喊声,萦绕了好几日,都不曾散去。
“啊!忘川,忘川……”
“大人,有位青乔上仙要见您。”
阿玖没有答话,那人却开口了:“我曾是昔日阎君的故友,今日特来送大人一件东西,唤作聚魂灯,若是能将他的魂魄集齐,兴许你们会有再见的机会。”
听此,阿玖终于是抬起头看向来人,却是猛的心惊,似乎有什么压住了胸口,叫她难过的喘不过气来。她的面容依旧平淡着,兀地将脚从水中抽离,站起身来接过了青乔手里的那盏青铜灯。那灯雕花缀玉,繁复的纹理密密的绕着,倒真有几分上古神器的模样。
那人轻轻一笑,像是释然,作揖便当是告了别,踏着虚空走了。
阿玖站了许久,忽而死死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问他:“我们是不是认识?”
青乔背着的身形一僵,却还是走了。
“大人怕是认错了,我们不曾见过!”
原创简介
作者 :棣棠,佛系写手,实力后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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