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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了

“你明知道等不来那人,又何必再等呢?”了了细细地勾完最后一根发丝。

那人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跟自己说话,有些讶异地转过身:“你,你说什么?”

了了却不理他了,搁下笔,微笑着将画递到客人手上:“您拿好。”

客人上下打量一番,眉开眼笑地给了钱:“谢了,谢了,姑娘真是巧手啊。”

“下次再来。”了了低了低头,以示送客。

她将那几块铜板放在手上掂了掂,然后“叮叮当当”地收在一个大木头盒子里,盒子几乎快被铜板和碎银子填满了,但凑近一闻,还是散发着植物的清香,没有一点铜臭气。木头盒子里的钱,全是了了靠卖人像画积攒下的,她的全部家当。

“全部家当”这个说法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她现在居住的家,完全不需要靠她外出卖画来贴补家用。

那人见她不答话,走进了她的丹青小棚,有些怒道:“你刚才说什么?”

一看就是个纨绔公子,玉冠束髻,锦衣加身,腰上别一把紫金佩剑,但估计从没出过鞘。了了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我说,今天公子等不到要等的人。”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公子已经在我这棚边干站了一个下午。”了了笑道。

那人涨红了脸,气急,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了了心想,还真是个小孩子。

她摆了个“请”的手势:“外面天热,就让我给公子作幅画如何?”她提壶为他沏了杯茶,“反正你也不差那几个钱。”

那人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没好气地坐在她对面的木椅上:“劳烦。”

已近日落,蝉叫仍不止,好在天色终于温柔起来,不再是下午那种刺眼的白。了了仰头喝了口水,懒洋洋地铺开一张纸,用笔蘸了蘸墨:

“公子是盛家人?”她问。

那人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镇上就那么几户大户人家,一猜便猜出来了。”了了埋头作画,眼皮都没抬一下。

棚边,石桥上来往行人渐少,日渐西沉。

了了画得极为敷衍,画头发时不再细细描了,笔蘸饱了墨,直接几笔挥洒下去,算是完事。她紧着笔上剩的一点墨,又点了点唇。反正盛家公子唇生得薄,她心疼那点墨,索性给他画得更薄了些。

“公子等的,可是沧海花楼里的念金姑娘?”她猝不及防地问。

盛家公子惊慌地站起身:

“你、你、你……”

他涨红脸,一手指着了了,半天说不出句话来。

了了执笔,平静地看着他:“公子别怕,我不是妖精,不吃人,快坐下来让我画完,铃铛该叫我回家吃饭了。”

盛家公子惊疑未定地坐下。

“前些日子,沧海花楼的妈妈要我给她们家姑娘画像,其它姑娘都往我这儿塞银子,要我画得好看些,只有念金姑娘,非但不给我塞银子,画的时候,还一直愁眉不展地盯着这桥下流水,我好奇,便多问了几句,听说是被一个阔主赎了身,飞上枝头了。”了了唇边噙了抹笑,“为她赎身的,想必就是盛公子吧?”

她轻巧地画出他的眉眼,盛家经商,盛公子的眼睛却十分干净,一点不染俗世尘埃。

他喃喃地问:“既是赎了身,为何愁眉不展呢?”

“盛家府邸于她而言,只不过是另一个火坑,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了了搁下笔,“念金姑娘要的,想来,应该只是如这河水般的自由吧。”

这时,她听见一阵铃铛乱响:“盛公子,画完了,我该走了。”

盛家公子接过画,看也不看,只是呆呆地站起来,任了了麻利地收拾好小棚。

“你叫什么名字?”分别时,他问。

她转过身,嫣然一笑:

“了了,了然的了。”

铃铛觉得家里新来的堂小姐是个怪人。

大婚前夕,她离家出走,来投奔白石河上三里的明家。那时,离明家独女璨璨去四方游学已近一年,府里终日空荡荡的;明老爷又心疼自己侄女,一封书信过去,便把了了留下了。

但明了了却是个不安分的,来了之后什么也不干,在白石桥边支了个棚,为人画起画来。明家夫人总觉得这样不像个事儿,但日子久了,也就随她去了。明了了性子文静,不惹事,卖画时从不打着明家的旗号;也是个知道疼人的,经常买些瓜果点心回来,孝敬给伯父伯母,也会分给丫鬟小厮们吃。

所以铃铛虽然觉得这位小姐怪,但一点都不讨厌她。

只是她总是头靠红墙,一边看云一边想,如果璨璨还在的话,现在该是什么模样?

拴在她脚腕上的铃铛,她一刻也不曾拿下来过。

了了住在璨璨住的那间屋子里,偶尔会看到以前璨璨画的画:那些颜色浓郁的山水,将她的心都柔软起来。了了想,什么时候,也能去看看呢?

作画时,她便画着眉黛如山,画着秋水剪瞳,经她的手一描,人就像从画中立起来似的,生动别致。闲时,她就看着白石桥下匆匆而过的流水,看着白石桥上匆匆而过的行人,人看得多了,大多一个样儿来,但再一细看,又都不一样来。

了了笑了笑,饮尽杯中茶。

隔天一早,了了生意刚开张,就被一个不速之客闯进棚里。来人自备木椅,自带茶水,跟班们置好这些东西之后,忙不迭跑出了棚外,消失得无影无踪。

“盛公子这是做什么?”

“等人,”他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我等我的,你画你的。”

“公子明知等不到,何必再等呢?”

“她来不来是她的事,我等不等是我的事。”

了了笑笑,收好银子,铺开纸:“那么客人来之前,我先为盛公子画一张如何?”

“昨天不是已经画过了吗?”盛家公子说着,还是坐到了她对面去。

了了提笔蘸墨:“今日与昨日的盛公子,是不尽相同的两个人,画出来,自然就是不尽相同的两张画。”

“如何就不同了?”他将双臂搁在桌上,好奇地看她笔下的自己。

只见她将他的眉画成一弯新月:“时间不同,心境不同,人,自然也就不同了。”

“我的眉不是这样的。”盛家公子指指画像上的眉,“不是这个形状。”

“我画人,不是照着人脸拓下来,”了了接着描他的眼睛,“形态像,像三分;神韵像,像七分。公子可听说过?”

他诚实地摇摇头。

“昨天的公子,是愁着的;而今天,却是笑着的。”了了说罢,将画中人的嘴角向上提了提,“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是不同的自己,愁着的人与笑着的人不同,怒着的人与惧着的人又不同。画人像者,画出的不仅是人的容颜,也是人的心境。”

“真奇了,”盛家公子眼睛亮起来,“你到底是画画的,还是看相的?”

“看的人多了,自然也就会看相了。”了了将作好的画递到他手上,“比如现在走在石桥上的那位姑娘,一看就是要来照顾我生意的。”

清早,还有些薄雾未散,那姑娘行于桥上,如同仙子莲步轻移,飘了过来。

“姑娘可是要幅画像?”盛家公子起身让坐。

“要的。”她说,“烦劳画得好看点。”说罢,她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又是个大方的主,了了想。

盛家公子闲得无聊,跑去对街买了两个烧饼回来,一个自己啃着,一个就放在了了手边,还殷勤地为她倒了杯茶。

“你家相公真是个会心疼人的。”那姑娘浅浅地笑了声。

盛家公子脸羞得通红,了了却十分安之若素:“是呀,就是太任性了些,闲不住。”

“那你可得好生调教调教才成,”姑娘道,“尤其呀,不能让他去那花楼,花楼里的姑娘都是妖精变的,个个都凶得很。”

了了看他,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听见了吧?”

“我……”盛家公子本想反驳几句,但怕影响了了作画,只得低着头,不满地看了几眼。

了了画完人后,又添了几笔,于是姑娘便走在了花丛中,身旁还有几只喜鹊环着她飞。了了将画双手递上,道:“姑娘看看满不满意?”

那姑娘接过一看,连连点头,欣喜道:“小娘子真是妙手丹青,我会再来的,小娘子可要多多照顾啊。”

姑娘宝贝似的捧着画走了。

盛家公子凑上来耳语:“你就容她这么污你名声?”

了了啃了口烧饼:“那姑娘想必是刚说好人家,出手又大方,我何必扫兴?”

“你怎么知道她刚说好人家?”盛家公子疑道。

“你看她连我的发髻都没注意,便认定我是个‘小娘子’,还提起管束丈夫的事情,这不正是因为,她快变成个‘小娘子’了吗?”

盛家公子若有所思:“听起来,也是那么回事。”

“其实毋须听她说什么,我也能猜出来的,”了了笑道,“想听吗?”

“想。”

“磨墨。”

盛家公子乖乖拿起了墨条。

“你看那姑娘从桥上走过来时,步子微疾,腰肢轻扭,这种姿势,大多是花楼里的姑娘们用的,她说不定在哪看到过,便学了过来。”

“为什么要学这些?”

“因为漂亮,”了了眼角的笑意深了几分,“也因为能吸引男人。”

说罢,盛家公子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脸红到了耳根。

“你再看她粉面含春,打趣你时又大胆,又有些羞的模样,就知道是遇上了什么喜事,还是件让她没法亲自说出口来分享的喜事。”了了怕他袖子沾上墨,便起身替他扯了扯,“这不是刚说好人家又是什么?”

盛家公子却怕她的手指沾上墨,赶忙握住她的手。

握住那柔荑的一刻,他心念一动,立刻缩回手,惊慌失措地移开了眼,避免与她对视。

了了瞧他这副模样,真真是可爱得紧。

盛家公子自此便沦为了了的学徒,跟着她开张,跟着她打烊,帮她支棚撤棚、摆摊收摊,做着各种粗活。了了每次要来帮手,都被他生气地拉到一边:“这哪是你做的?”

白石河边路过的人越多,闲话就传得越快越远,了了充耳不闻,盛家公子听之任之,就这么相安无事地相处着。

偶尔,盛家公子也问:“你就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答曰:“不怕,大不了我画一辈子的像,反正饿不死。”

于是盛家公子别过头,自言自语道:“那我可舍不得。”

白石河奔流着永不疲倦的水,石桥上来往着三教九流的人,那些美丽而安详的日子里,了了一面画着画,一面教他怎样识人辨人。

“肉身是很玄妙的东西。”了了说,“人的心动,皆是由它呈现。人喜时,眉眼弯弯;悲时,蹙眉垂泪;怒时,双颊通红;惧时,浑身颤颤。人们不说、欲说而说不出口的话,你能从他们的脸上、身上听得。这话却比从嘴里说出来的,更为实诚。”

了了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时,已近黄昏,行人无几。

他们像往常一样,收拾好笔墨纸砚。

临近分别,盛家公子却突然从背后握住了她的手臂:

“如你所言,那你能听到,现在我欲说而说不出口的话,是什么吗?”

了了转过头,在他殷切而晶亮的眸中,看见了两个无比清晰的自己。

夕阳照得白石河波光粼粼,触目皆是暖人的金色。

了了却慢慢掰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在那双失落的眼睛中,渐行渐远。

隔天,盛家公子没来。

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来。

谁都道,是那盛家公子负心,有了新欢;了了仍旧充耳不闻,拿起笔,云淡风轻,继续作画。

铃铛也听不下去道:“了了小姐,你也不管管?”

“随他去。”沉默了会儿,她说,“别让伯父伯母知道。”

盛家公子不来,她便当他从未来过一样,顾自地作她的画,瞧她的人,只是总觉得身旁少了点什么,空落落的。

闲时,她呆呆看着桥下流水,不禁也想:这样空荡的心映照出的脸,该是何种模样?

她像习惯他突然来到一样,努力习惯着他走后的日子。

这天傍晚,石桥上的人兀自行走,石桥下的水兀自流。

了了画完今天的最后一笔,双手将画托起,递给面前老者,道:“近日里看爷爷气色越发好了,定能够寿比南山的。”老者接过画,喜笑颜开,往了了手里多放了好些个铜板:“托你的福,姑娘,托你的福。”

了了却把钱放回老者手里:“这张画算我送您的,您要常来。”

老者连连答应、连声道谢。

了了见他行走不便,又立即起身扶着,一直扶过了石桥。送走老者后,了了立于石桥之上,望了望天边的晚霞,想,别处的晚霞,也会是这么个形状吗?

她折回来,才刚坐下,便听得身后有一人道:“你撒谎,你明知道他命不久矣。”

了了回头,就见一张熟悉的脸,沉浸在黄昏的余晖里。好些日子不见,他的脸与声音,却都冷淡起来。

“我这双眼睛,”了了道,“看得透人心,看不透生死。”

“如果是我将死,”他走到她身前,眼里流出几分痛色,“如果是我将死,你也会这样,哪怕是撒谎骗我吗?”

了了不答,只是坦然地回应着他的目光:“你到这儿来,就是想问这个?”

“我到这儿来,是想告诉你,”他别过脸,“我定亲了。”

她沉默半晌,随后竟笑道:“哪家小姐这么有福气?”

“你会来喝喜酒吗?”他不动声色地看她笑。

“会。”她说。

“好,”他定定地看着她,“很好。”

他转身打马而去。

了了却站在原地,沐浴在漫天漫地的金光里,凝视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她独自站了很久,很久。

隔天清晨,盛家公子牵着马,走过石桥,马蹄哒哒,踏着一地朝阳。

以前的这个时候,他总是会来帮她支开搭棚、摆好纸笔的。然而今天,他却见不着她忙碌的身影。许是睡过了,他想,本来还想再看她一眼,最后一眼的。

他这么想着,苦笑着摇摇头,返回石桥,拾级而上。

正当他走到石桥中央,似是被风沙迷了眼,用手揉了揉。

再睁开时,看见那边桥底,已盈盈立着一个人。

堕马髻,鹅蛋脸,紫色衣裙,不是了了又是谁?

他拽着马,大步冲到她身前。

“你怎么……”

“我知道你会来,我也知道你要走。”

这时,他才看到她怀里的包袱:“那你……”

“我看人看厌了,你能带我去看看山水吗?”

清晨,柔柔的阳光映在她脸上。

了了抬起脸,嫣然一笑。

原创简介

作者 :AnnPhoenix楠,来自简书。

排版 | 夭夭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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