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过道里,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尽是海风吹来的腥味,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年静静地坐在那里,灰色的身影似乎和身后斑驳的木头融为一体。
窗户里投射进来的阳光,照在他手中的玻璃瓶上,闪闪发亮,微微有一些刺眼。
少年就这样把玩着手中的玻璃瓶,颠来倒去,瓶里的沙子顺着瓶壁缓缓落下,颇有些沙漏的样子。
“阿风,你又在看这个瓶子了。”
那被称作阿风回头,看着站在他身后的高大雄壮的中年男子,轻声说道:“刘叔,怎么了?”
刘叔略一耸肩,目光来回打量了阿风几番。
“想家了?”
“并没有。”
“我们镖师这一行……”刘叔像是没有听到他回答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想家。出生入死,漂泊多年,也不知道几年才能回去一趟啊!”
寻常镖师,所保的大多都是贵重货物,而他们并不是。
这艘船上有着十二名镖师,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他们保的,是一个人。
侯官城大户人家秦家的大小姐,秦澜,此次经由海路远嫁给下南洋的陈家公子。这一路倭寇、海盗不时出没,秦家人不太放心,就找到闻名天下的好手刘叔,让他亲自挑选秦大小姐的护卫。
阿风是年纪最小的镖师,也是这艘船上最小的人,他今年只有十六岁,父亲是西域名震一方的霸主,为了让他增加阅历,才把他引荐给刘叔。
阿风年纪虽小,身手却丝毫不比另外的任何一个镖师差,这一路倒也平安无事,没有给他施展身手的机会,其他镖师总是聚在一起聊天喝酒,他只得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旁,看天,看海,看这过往十六年中未曾谋面的世间万物。
偶尔,他也会看到秦澜,秦家大小姐就比他大那么一岁,虽是年龄相仿,少年心性,本可玩在一处,但是囿于身份,他不敢与她说话,哪怕就是一个问候。
秦澜的面容算不上倾国倾城,但也颇为秀丽,在这单调乏味的旅途中,在周围年老色衰的侍女的衬托下,似是成为了这海天之间最美丽的风景。
在阿风心间,有一丝未言情愫,在悄然萌动。
那是这样的无声无息,在他每日闭眼的第一个画面,在清晨阳光投射进船舱的那一刹那,在海风吹起衣袖拂面的倏忽间,那道倩影仿佛生长在他心头一般,总是不知不觉却又顺理成章地在脑海中出现。
日日想念。
他不敢去找她,就算两人同处甲板之上,远远偷看几眼的时候,若是她刚好回头,他只得马上扭过头去,对着那无边大海。
他并不敢与她四目相对,或是怕那少年青涩的目光中,泄露了不能言说的秘密?
一切的相思痛苦欢喜,只能在把玩手中玻璃瓶的时候,将心事掩去。
这玻璃瓶里,装的是故乡的沙。
记得临走之前,母亲叮嘱他道:“阿风,你这一去闯荡江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瓶子里装的是故乡的沙子。”
“你若是遇上了喜欢的姑娘,就在每天往地上扔一粒沙子。那是故乡的尘土,会承载着你所有的记忆,化为前行的道路。如果有一天你们不得不分开,就把沙子全部洒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阿风心事重重,只是大家都觉得,这少年一定是想家了。
没有人发现,每天,阿风都往海里撒下一粒沙。
船靠岸的那一天,阿风撒下了瓶子里的所有沙子。
很难数得清那究竟是多少粒沙子,但无论是一百粒,两百粒,还是成千上万粒,落入这汪洋大海之中,只能是消失不见。
甚至,惊不起一丝波纹,泛不起一点涟漪,留不下哪怕一芥子的痕迹。
繁沙落海,再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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