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哪？
似乎，是在一座塔的塔顶。
时间之塔。
雪静静地落着，化为细液尘埃，苍穹之下，高塔之上，我站在那里，风呼啸着吹过，衣玦飘动明灭似白雾。雪一直落着，而我依旧站着，仿佛一直静默到时间的尽头。
孤塔是人界的禁地，鲜有人问津，我的身影也无人看见，唯有天地与时间与我的双眸默默对视，似乎这般静默开始于洪荒之前，终结于混沌之后。
那纷飞落下的雪，是曾经一个个时光的片段。
【一】
“兵荒马乱已经数十年了。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整个天下分为东西两朝对立，那时候西朝虽然比较强大，但它内部四分五裂，各自割据，征战不休。
乱世之中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时常孤身一人走在路上，手无寸铁又不会任何本领，我也知道未来要么被人屠戮，要么就是等着活活饿死。
遇见公子洛白的那一天，我在洛阳城外的小道上走着，忽然几个面目可憎的男子围了上来，似乎想将我煮了吃食，我想逃，但是腿都吓软了，动弹不得。
那时候公子洛白像一道光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少年长剑紫衣，身手迅捷如风，诡秘如雾般起伏幻灭，顿时那几人就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然后他摸摸我的头：“小妹妹，没吓着吧？”
那时候的他，在我心目中犹如一尊天神。
一直到以后很多很多年，说起当年初见那一面，依旧惊羡于那一面的传奇与炫丽。
那一年他十六岁，还没被人称作公子，江湖上也没有这一号人物。我十岁，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衣衫褴褛，和我看起来差不多，也是他用类似的办法救下来的人。
他带着我们趁着战乱纷飞的时候，潜入当地各个门派之中，虽然已是人去楼空，但是还有不少没来得及带走的武功秘籍、宝剑利器，他先学，然后再教我们。
洛白看着我们三个人都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于是四个人结拜为兄妹，他是大哥，我是四妹。平常他抢来偷来那些武功秘籍的时候，似乎也有所挑选，自己是全部都学，而二哥一味以猛攻为主，三哥以稳重的防守为主，而我，专攻速度。
大概过了三四年，我们的武功都是突飞猛进，洛白的水平更是更上一层楼，可以偷偷潜入那些门派帮会之中，甚至直接正大光明地杀进去。
有时候想想四个人如果能这样一下待下去，浪迹江湖，也该是多好。
当年他从刀下救下我，把抢来的食物武器都分给我，带我走了很多地方。
那时候多么欣喜，只是后来才知道，他对每个人都是这么好。
但是感激，依旧从来没有改变。
【二】
然后画面一闪，回忆似那天纷飞的雪花，纷纷扬扬碎了一地。
在那二十年之后，关于开国皇上的事情，坊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昔年岁月出霜雪，高楼之上逢君颜。”
这诗中的“君”自然是指当今的女皇，清辰。而写这首诗的人，又是谁呢？
他们无从得知，更不知道昔年清野之变时，曾经遍野的鲜血，更不知道写这首诗的人，是否幸免于难。
我知道是谁，只是亦不知道他最后的下落。
那一年我们来到西朝北郊的北荒楼的时候，青石木阶，他带着我们拾级而上。
耳边是呼啸吹过的北风，朱红漆的柱子上雕着各种栩栩如生的图案，栏杆背后是一片无垠的旷野，也那些隐隐约约可见的城郭。
洛白静静地靠着栏杆上，似乎想着些什么。
下一层，有一位白衣女子的身影，一晃而过。
那时候他的眼神微微变了，只是我们谁也没有发现。
后来洛白不止一次和我们说，他想找到那位女子。
可是那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天，北荒楼上人来人往那么多，又到哪里去找？
只因那日匆匆一瞥，竟然了结此生流年万千。
后来洛白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如同当年救我们一样，四处寻侠仗义，不过十来天，江湖之上，公子洛白，已是颇有威名。
而我们也不能与公子洛白称兄道弟了，他一袭紫衣，凛然出世若仙人，而我们三人都穿着黑衣，犹如黑夜间见不得人的魅影。自此之后我们称他为公子洛白，我成了三妹，三哥成了二哥，二哥成了大哥。
此时西朝有一神秘的帮会，称作黑白花，帮中人人穿着白衣，白衣上绣着黑花，公子洛白横空出世般的存在，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
而说来好玩，公子洛白也喜欢去探听他们想针对谁，想刺杀谁，然后让他们无法得逞，损他们的威风。
几次在城外荒废的官道之中，他们自以为螳螂捕蝉，却不知道我们已是黄雀在后。公子洛白一袭紫衣穿梭于那些身着白衣的敌人之间，几下起落便将他们暗暗击伤，随后起身跃出包围圈，我们三人再从黑暗之中悄然出现，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后来我们三个人，被称作公子洛白身边的“三影法”。
因此江湖上有传言，公子洛白紫衣飘飘所到之处，必有三道黑光无声无息相随。
过了半年之后，公子洛白的名气已经非常大了，只是那年北荒楼所见女子，一直没有找到。
直到有一天，我们探听到黑白花帮会所盯上的人，叫做清辰，而那清辰，正是那日北荒楼上所遇见的女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
那一日秋风瑟瑟，官道上空无一人，白衣女子清辰遭遇数名黑白花帮中的人袭击，公子洛白飘然出手，替她解决了这一切，紫衣白衣，算是第一次交会。
随后公子洛白带着她四处闯荡帮会，也抢来各种武功秘籍给她，那时候原以为她会加入我们成为第四个人，后来才知道，他对她，而对我们，特别是对我，是有区别的。
【三】
回忆又是一个刹那，融入漫天纷飞的雪花。
再一闪，便是那日在伏龙都中，清辰看着城主威严的军队走过，心生欢喜，吵着让洛白也帮她弄。
那时候西朝东朝俱是四分五裂，天下群雄纷争，诸侯并起，自立为王者有十数人，割据一县一城者更是不计其数。
后来公子洛白变卖曾经偷来的各种珍贵古玩，为她招兵买马。
随后便是后来史书中记载的：“皇起兵于西朝北郊”八个字当中，是公子洛白多少的千辛万苦。
公子洛白倒是对于争夺天下没有多大的兴趣，清辰最初也只是想拥兵自立体验一下威风凛凛的感觉，谁料后来攻城掠地一路顺风顺水，六年过后，竟是几乎占据了整个天下。
而洛白，只是想让清辰陪着他，再登上一次那年的北荒楼。
清辰总说，天下未定，还是等着以后吧。
【四】
再接着画面又是一晃。便是史书中所说的清野之变。
书中仅仅一笔带过，说清野城的驻军有人作乱，皇亲自带兵出征，随后平定。
自从拥有兵马之后，洛白已经很少用得着我们出手了。
清辰几乎平定天下之后，不知道与洛白发生了什么争执，那时候洛白驻扎在清野城，清辰觉得他要反，就调集了二十万大军来围剿。
那时候清野城中，不过区区两万人。
我只记得那一日迎着风逆着光，公子洛白站在城楼之上的身影依稀和从前一样清高脱俗，只是多了几分身不由己。犹记得，昔年都是别人站在这样的位置，然后城外受降，风若刀兮月如霜。
而他，双手就算能奉上整个天下，又如何？
洛白和我们说，清辰她大概已经是忘记了，当年要不是他救了她，要不是他一路招兵买马帮助她，她今天怎么可能君临天下？早应该于那年的伏击中丧生了。
而她应该是忘了这一些，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天，只记得，有人不听从她的话，她要杀鸡儆猴，树立威信。
而洛白倾其一生，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想与她再次一起登上北荒楼，只是，他等不到了。
二万对二十万，并不是不能打，只是公子洛白不想生灵涂炭，想让他们投降。
散去了万余人，还剩下最后的八九千，不愿离去。
他们想和公子洛白，同生共死。
翌日清晨，攻城。
洛白对我们说，你们三个还是各自逃生吧，以你们一身本事，要在这乱军之中逃得性命，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们一齐摇头，不愿离开。
他叹了口气，想再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扭过了头。
也就过了一个半时辰，城陷。
清野城附近不远便是清野山，公子洛白带着我们且战且走，逃到了那里，身边不过几十人跟从。
只是一时间，大军似乎歇息了下来。我们这些人谁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哥自告奋勇前去探个究竟，洛白想他一身武艺，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不料没过多久，听到外面一阵喝彩声，我们心中都是一沉，知道不妙了。
过去很久之后我曾听说，那一战，皇曾亲手格杀匪徒。
我想那个被皇所杀之人，应该就是大哥了。
四周的战鼓声渐渐平息，只是危险在不知不觉地靠近，我们面面相觑，谁都知道难逃此劫。
二哥有些忍不住了，大喝一声，冲了出去，也不知道是以一敌百，还是以一敌千，只听着原本是陌生的惨叫连连，最后化为一阵熟悉的不甘怒吼。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想来都是逃亡或者投降，只剩我们两人了，在那山洞之中。
他转身，看着我，目光中仍是当年的自信，只是不负那时的威风。
“你不逃吗？”
“……”
“请你一定要替我活得更远，我们之间也只有你能逃得出去，替我，再登上北荒楼，好不好？”
“……好。”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用细若蚊鸣的声音低声说了一句。
“我爱你。”
他似乎没有听见。
直到我站在时间之塔上重新检阅记忆的碎片，才发现他在我转身离开许久之后，才轻声说了一句。
“我一直都知道，对不起。”
论单打独斗，我是不如大哥和二哥，但是若说要在乱军之中逃得性命，我的本领不知道比他们要强了多少。
饶是如此，我的左肩还是被流矢所中。
在前往北荒楼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件童年记忆中为数不多的事情。
小时候逃亡的途中，隐隐约约听起家族里的人说过，故乡中曾有一座山，山上有时间之塔，听说还没有人能够活着到达那里。
而我在从前也听公子洛白说过，如果遇不到她，就宁愿到时间之塔，化为那一道光，去改变过往，让自己和她能够在北荒楼上相遇。
我想，倘若他们两人就在北荒楼上相遇，那时候的洛白还没被称为公子，还没有刻意去行侠江湖博得名声，那时候的他们要是遇见了，会不会，不是这样的结局？
于是我去了故乡的那座仙山，和那时间之塔。
一道白光过后，是我昏厥之后又重新清醒的意识。
我站在时间之塔的顶端，周围是纷飞飘落的雪花，雪花中承载着过往的时光。
我伸手找出了那一年北荒楼上的画面，然后尽力让自己化为一道光去融入其中，去改变那年相遇的情形，妄图去修改并不美好的结局。
在我融入那年的时光之前，我看见我曾经无数的记忆画面一点点融化消亡。
有多少，物是人非之前的最喜欢。
陪着他闯荡过很多地方，当年北荒楼上隔着不远的他，兵荒马乱中的成长，仗义行侠时的爽朗，一切一切，都要消失不见。
最难忘最后消失的画面，是那一个黄昏，洛阳城外的小道上，紫衣少年的单薄身影像一道光，映亮了我整个年华。
多么熟悉的相似画面，倘若那时救的后来是我先是她，结局能有多少差？
再留恋的东西也灰飞烟灭，我整个人融入了那一段时光，我看见，那一年的北荒楼上，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他身后只站着两位眉目似曾相识的少年，一切一切都跟当年那么像，两人的相遇美好地让人想要落泪。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似乎少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半倾浮生溯流光。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