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谢了之后不能再谢。
只是，东西烧成灰烬之后，是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一）【初见】
那年秦坍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学艺下山，准备在江湖中好好闯荡一番，只见他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毛驴，晃晃悠悠地踏在进城的山路上。
忽然那驴吃了一惊，差点把秦坍掀下来，好在他艺高人胆大，翻了个筋斗，稳稳地站在路边。
他正想上前看看这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见一颗小石子破空而来，打在驴的屁股上，吓得这驴又是一颤。
秦坍 终于明白，原来是有人扔石头呀，他转身一看，天边的夕阳红得有些刺眼，身后不远处站在一位长身玉立的女子，容貌隐没在夕阳之中，看得并不真切，只是她手中把玩着的几颗小石子，似乎说明了什么。
“姑娘你这是……”
不待秦坍把话说完，那女子已经抢先开口。
“看你这只瘦马不太顺眼！”
“喂，这可是驴，不是马！”秦坍高声叫唤，似是为自己的坐骑打抱不平。
“嗯哼？欺负我没见识？你怎么不说你的骡啊……”
骡者，驴马交配的杂种。只不过秦坍并没有听出她言语中的恶意，微微一愣，就在此时，那女子手中石子连发，一颗颗都重重地打在驴的屁股上，那驴吃疼，竟然一溜烟地跑了，留下屋兀自傻站在原地的秦坍。
“喂，陪我驴来！”秦坍终于忍无可忍，拔出剑对着那女子，毕竟见过她刚才投石的手劲，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物。
面对着锋利的长剑，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害怕的表情，反而微微一笑，往前踏上了一步，此时剑锋离她的身体，不过三寸的距离。
“你，你做什么？”秦坍此时忽然有些害怕，反而往后退了一些。
“明明是你拿着剑指着我，怎么看上去反而是你怕我呢？”那女子嫣然一笑，若有春风拂过一般，仿佛无数桃花同时盛开，惊艳了他的双眼。
此时他终于看清了她的容颜，看清了她一身红衣，腰佩一把红色软剑，右手握着几颗石子，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整个人仿若是从夕阳中走出来的一般，红得....
秦坍自觉失态，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远处归鸟飞起，似是有人正朝着他们的方位飞速赶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看清了来人——四个黑衣人一身劲装，身手矫健，速度飞快，一看就是来找人晦气的，身旁的女子正待要说些什么，却被秦坍一把抓住手腕：“不好，快跑！”
只见他施展轻功，一动若流星，不料她速度更快，一眨眼的功夫居然后发先至，赶在秦坍前面，硬生生地把他拦了下来。
“摸了本姑娘的手，就这样想跑吗？”
“这……”秦坍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眼瞧着那四个黑衣人越来越近，心下更是焦急。
“对不起，请问姑娘芳名……”
“我叫楚夙。对了，这几个人是冲着我来的，你为什么要跑？”
“我以为他们是强盗……”
“强盗能奈何得了我？”
正说话间，这四名黑衣人已经追到跟前，只见楚夙头也不回，只是将手中的石子往背后一一甩出，那四人应声而倒，看得秦坍诧异地张大了嘴巴。
忽然楚夙的身子晃了一晃，居然一头往地上栽去。
秦坍连忙伸手扶住， 只见她已经昏了过去，这一昏来得没有任何征兆，而方才被石子击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已经挣扎地站起，步步逼近。
看着怀中昏迷不醒的女子，和狼狈且狰狞的黑衣人，秦坍一股热血上涌，把她轻轻放在地上，拔出长剑冲了上去。
“好好一个少年，居然和楚夙混在一起……”
“我不管她是什么， 你们以四打一，想要合力对付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我就定然要插手！”
这四人武功不弱， 只是受了刚才那一石之击的影响，此时身手已不如先前那般灵动，而秦坍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次下山和人打斗，剑法大开大合，一时间以一敌四，不落下风。
只是时间一长，秦坍忽然觉得有些气力不加，忽然耳边响起一句：“往上挑。”
“对，向下刺。”
“向左刺。”
“往后退……”
这是一个沉稳有力的女声，秦坍想着当是有高人路过，在一旁指点自己，这么一想，信心大增，加上那声音的指点恰到好处，不过片刻，这四人一一死在他的剑下。
当秦坍回过头去时，他惊奇地发现，刚刚指点他的“高人”，居然正是醒来不久的楚夙。
楚夙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刚才拉着我一起跑，替我杀退黑衣人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要我赔你驴啊？”
“侠之所为。”秦坍显然不想和这充满了神秘的女子做过多交流，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等等！”楚夙一声大喊， “你的肩膀刚刚碰了我的手，就想这样走了？更何况，把我这样一个受了重伤的弱女子留在这荒郊野外，就是你的侠义之道？”
秦坍没有办法，摇摇头，只好停下脚步，等着她追上来。
受了重伤是不假，但若说她是弱女子，谁信呢？
“好好好，我送你回城便是。”
一路上，楚夙说个不停，问了他的姓名，身世，师承，门派……
“看你悟性不错，天赋过人，可惜没有好师父教，不过没事，为了报答你刚才的救命之恩，等我回城的时候，帮你找一个师父好了……”
城中，她的住所。
一到家，她便咯血不止，原来她之前在官道上多次遇到敌人袭击，受了内伤，因而那次会突然昏迷过去。只是谁追杀她？为什么要追杀她？这些江湖恩怨，她不说，他也知趣地不问。
楚夙家的后院很大，种满了桃树。秦坍在山上学艺那些年，是没见过桃树的，所以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他看了很是喜欢。
她的伤还没好，他也一直陪伴照料着她，她家中也不少武功典籍，一开始她还能指导指导，几个月后，他的武功已经超过了她。
那时候她的伤已经快好了，而桃花也谢了。
每天早上推开门，地上的落英便多了几簇。
落红漫天，伴着他飘落的泪水。
这是他第一次见桃花，不知道桃花谢了还会开，
更不知道花谢了会结果，来年桃花开得更加灿烂。
他不知道。
秦坍正对着落花惋惜着，突然感觉身后有一只手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哭，这花年年都有，明年还会再开的，别伤心了。”楚夙笑着对他说，面颊绯红，恰若桃花。
她在心底藏了一句话：桃花的确年年都开，或许因为今年你来了，所以开得特别多。
花谢了之后，他们也走了。
（二）【江湖】
养伤的时候，楚夙答应秦坍，等她伤好之后，带他去看真正的江湖。
这一次上路，他终于骑得不是驴，是马了。
“江湖……有很多好玩的啊，街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当然这些都要钱。什么？你下山的时候身上没有钱？那我们只好去花别人的钱，弄自己的东西。什么？你说这样不仁义？那么我们就去从为富不仁的大户人家偷钱，去恶霸一方的帮会抢钱……”
不待她一长串话说完，他便拉了拉她的衣襟。
“前面好像有点不对劲，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隐身一棵大树之后，眼见树林里一长须老者被四位金甲武士围攻，已经落入下风。
秦坍顿生怜悯之心，加入战局，此时他的武功早已今非昔比，举手投足间就将这四人的武器一一击落。
白须老者受伤的右手还在滴血，他开口说道：“老夫是御前侍卫，这四人乃朝廷要犯，我追踪他们多日，不料今天被他们发现，动起手来，竟不是对手，多谢公子相救。”
一听是朝廷要犯，秦坍就和老者一同动起手来，将这四人一一击杀。
“没什么嘛，这不过是我该做的事情罢了……”
忽然，又是一颗石子打中了他的脑袋，回过头来，只见她似笑非笑地在身后说道：“你知道你刚才杀的是什么人吗？你知道他们个个都有亲人朋友吗？这些人来找你麻烦怎么办？还不快去找老前辈帮忙，说客气话做什么？”
那老者哈哈一笑，“这些人的朋党，老夫自会上报朝廷打理，两位就放心好了！”
他们就此别过。
走进山林之后，他们不想再走外面的官道，两人就在这山林深处穿行，山中时而泉水潺潺，时而古木幽幽，时而狐兔相戏，时而莺歌鸟语……
秦坍说：“我在山上学艺的时候，就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在这样的地方隐居到老。可听他们说起江湖，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下山了。”
“所以，你跟我入江湖，后悔吗？”楚夙问道。
“不后悔。但倘若有一天倦了，还是要走的。”
“好，到时候记得叫上我，一起走。”
他忽然想到了那桃花盛开的庭院。
几日之后，他们又遇上了御前侍卫，说是圣上有请。
两人跟着御前侍卫行到京城，忽然她收到飞鸽传书，说是家中有事，先行告辞，留下他一个人进了皇宫。
皇上很赏识他的武功和谋略，明里下旨让他率军平叛，暗地里却交给他一个特殊的任务——寻找江湖上遗失已久的宝物，烬袭剑。
烬袭剑的故事他是听过的，那时候秦坍和楚夙并肩坐在落尽芳菲的桃树下，楚夙对他说：“桃花谢了会结果，东西烧成灰烬之后，本来什么都没有了，但却会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从其中涌出，逆袭天地，就像传说中一种叫做凤凰的圣鸟，以自焚涅槃；同样，江湖上流传着的圣剑‘烬袭’也是如此，从灰烬中而生，拥有者可为帝王。”
传说开国皇帝天怒就是手握烬袭剑，在与前朝军队交战时有凤凰相助，大败敌军，因而成就霸业，但烬袭剑却在他登基之时，神秘消失，自此再也无人知道它的下落。
（三）【树枝】
她还和他说过，若凤凰要自焚，死的并不是它，而是那些燃起火来的树枝。凤凰每一次涅槃的背后，都是无数树枝的默默牺牲。
那么， 寻得烬袭需要树枝吗？若是需要的话，这树枝，又是什么呢？
秦坍当上将军之后三年，西北边陲叛乱，他奉命镇压，大胜而归。五年之时，南疆巫民暴乱，他亦是镇压成功而返。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升官，但是他并不开心。
因为楚夙 一直没有出现。他是多么地想念她，哪怕她依旧是从前那个手握石子的顽皮女子。
将军不是外人想见就可以见到的，只有给门人送礼，打通关系，才可能让他知道：这个人想见你。
只是这一次，门人收的礼物不同寻常，赶忙转交给了秦坍。
一粒石子，一朵桃花。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欣喜若狂。
人在最开心的时候，往往是戒备最弱的时候。忽然窗外一粒石子打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的穴道上。
堂堂大将军，此时在自己的房中， 动弹不得。
楚夙从窗外跳了进来，轻巧灵动，依稀是初见时的模样。
“别怕，我给你送礼来了。”
言语虽然温柔，手上的动作却是十分粗暴，她把他五花大绑，吊在了房梁之上，甚至还把他的裤子扯了个稀烂，然后嫣然一笑，翻身飘然而去。
第二日，京城传言，名将秦坍遇刺，这一消息甚至惊动了皇上，让皇上亲自来看望他的伤势。
第三日，她又来了，这一次没扔石头，也没有绑他。
“你知道吗？你‘遇刺’的消息一传出去，皇上肯定会更加重视你的。”
“此言何出？”
“没有失去的危险就不懂得珍惜，你看，皇上从来没有亲自看望任何人的，但他这次亲自来看望你。要知道，不是什么都像桃花，这次错过了，下次还会有。”
“皇上重视我又有什么用呢？楚夙，我想你日日夜夜，而你这回第一次见面，居然把我绑起来……”
“有用，皇上只有足够重视你，才可能同意让你攻打公子齐。”
“什么？攻打公子齐？这是疯了吗？那可是皇上的弟弟啊……”
“烬袭剑在他的领土上。”
“什么？”
“这就是礼物。”
皇上同意让他攻打公子齐。
公子齐的封地在西南重镇，兵马雄厚，本是一场硬仗，不料秦坍的兵马未至，公子齐的密信已经先行。
信中提议两人合兵一处谋反，一同打下京城，允诺给他无尽的财富和广大的封地。
秦坍正犹豫不决的时候，楚夙对他说道：“你还是同意吧。若是这一仗打不赢，或是打赢了寻不到烬袭剑，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不如就此造反，自个儿逍遥。”
于是说反就反，两人合兵一处，操练兵马，秦坍上表给皇帝说公子齐已伏诛，不日就将寻找到烬袭剑，暗地里兵分四路，围攻京城。
叛军有四十余万，而京城仅有十万御林军，其余各地的兵马各怀异心，不愿勤王，只是静观其变。几番恶战下来，叛军折了十五六万人马，而御林军也仅剩两万余人，城中粮草无几。
明日，即是城破之时！
是夜，秦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幻想着明日攻城时的情形，忽然帐外风声一动，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是楚夙。
楚夙随手丢出一个人头。
“喏，这是公子齐。”
“谁杀了他？”
“我。”
“这是在做什么？”
“此人不除，他早晚要暗中害你。”
第二日，发现公子齐被刺，他手下的兵马倒与秦坍 手下杀了起来，御林军见状出城混战，城外硝烟四起，横尸遍野。
秦坍清点人数，自己手下还有十万余人，此时公子齐手下虽有十五万人，但群龙无首，士气涣散，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他们投奔御林军。
因此，秦坍决定速战速决，一举拿下这十五万残军，他告诉楚夙，混战敌我不分，玉石俱焚，太过于危险，让她先走，而她离开之前，也让他多多保重。
混战数日， 眼看秦坍就要胜利的时候，忽然传来消息：京城已破，皇帝被杀。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京城，此时，城头改换大王旗，是火一样的旗帜，绣着凤凰的样子。
此时秦坍心中大乱，他的部下自是更加困惑：到底是谁攻下了京城？
后来他们才知道，听说，引兵攻破京城的是一个女子，身佩桃花，手握烬袭，只是，没看到凤凰。
或许是树枝积得不够吧，不够烧。
他忽然什么都懂了。
（四）【烬袭】
最后几日的混战，秦坍的部下损失惨重，秦坍一身白袍尽数染红，宛若地狱归来的不死战神。此时他手下尚有千人，而对手也仅剩不到万人。
此时并不难取胜。
只是秦坍心中已经全无战意。
京城已经被楚夙带人攻破了，自己就算打赢了这一场混战，也打不进京城了啊！
心如死灰。
此时他心中唯一挂念的，就是她还好吗？攻破京城的是她吗？她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她自然好，好得很。
一封信至。
“我率族人攻破了都城，之前我在混战最惨烈的那一天，从战场的尸体中发现了一把血光闪烁的剑，原来那就是烬袭。”
几十万人的湮灭预示着国之重生，国之重生需要灰烬中的教训；因此烬袭的出现需要上万人的死难，一如凤凰的涅槃需要多少梧桐枝的点燃。
“我自率军助你，望保全自己，不要与敌正面交锋。”
看着娟秀的字迹，秦坍脸上的肌肉微微一颤，挤出一个似哭非哭的笑容。
“原来，我不过就是一堆树枝，你做你的凤凰，我燃烧我的生命。”
秦坍惨笑一声，方知自己前些年的时光，不过是被她利用罢了，肃清一切障碍，好让她一统天下，至于自己的下场呢？也不知道会被如何处置。
自古鸟尽弓藏，兔死狐烹的故事还少吗？与其死于人手，倒不如——战死沙场！
顿时他全无活下去的念头，毅然带军直冲御林军。
敌多我寡，少了三四千人的战斗注定惨烈。
一日，从早到晚的厮杀渐渐沉寂，战场上几乎没有几个能够走动的人，遍体都是尸体和残肢，还有垂死者挣扎的呻吟。
她终究找到了他。
秦坍还剩一口气，身上是数不清的伤。
“你为什么不好好听话保护好自己？”
“你干脆现在就杀了我吧。”
她这时才明白过来，他一直误会了她。
他不知道，她夺这天下，只是为了与他过着更好的日子。
帝王富贵，权力奢华并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一统天下之后将那些江湖上的险恶阴暗连根拔起，然后另寻明君，过着两人云游天下的潇洒生活。
只是他不知道。
“其实，我只是想陪伴你走过一生一世。”她缓缓说道。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因此，我才回去找族人出兵，夺这天下。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厌恶族人，厌恶杀戮，碰见你的那天，还是从族里逃出来的……可是为了和你共守一世安稳，我没有别的办法。”
楚夙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多么希望能够再扔石头欺负你的马，或者和你并肩坐在院里的桃树下看桃花……”
“我想要这天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我们。”
……
“你为什么不说话？”
“原谅我好吗？”
怀中的人渐渐失去了温度，冰冷而僵硬，那些话，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
夕阳洒在战场上，如血一般，她的侧脸掩映在似血残阳之中，恍惚间有一种朦胧梦幻之感，如那日初见一般，只是他看不到了。
她抱着安静地不再说话的他，喃喃自语：“其实你才是那只凤凰，我算尽一切为了你，可惜等不到你的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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